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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醒來時便不知道自己是誰,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
所以終日坐在茅屋前發(fā)呆。
文略說我像個哲學(xué)家,我問他,哪里像?
他說眼睛,我的眼睛總是那么迷離深邃,像隱藏著宇宙中最神秘的奧義,又像能看穿洪荒世界的重重業(yè)障迷霧。
我干笑兩聲,不再理他。
其實我的眼睛是瞎的,什么都看不見。
文略告訴我,他是從山腳下把我撿回來的,當(dāng)時我昏死在他種的韭菜地里,看上去像個破娃娃,渾身是血,應(yīng)該是從山上摔下來的。
本來以為我必死無疑,卻沒想到我睡了五天竟然醒了,還不缺胳膊不少腿。
我說,這叫吉人自有天相。
文略問我有沒有聽過一句亙古名言叫,禍害遺千年。
我用十成力氣杵在他肩上,他悶哼一聲,晚上沒有給我吃飯。
后來我想,也許文略說的才是對的。
文略常勸我說,做人呢,最重要的就是開心!
他知道我很難過,換了誰遇上這種倒霉事都得難過。
失去記憶又瞎了眼,這么生不如死的活著,換作是他早就去死了!
其實我并沒有覺得有多難過,失去記憶也沒什么不好。
如果我以前欠人家很多錢,這么一忘,就不用還了。
如果我以前深愛一個男人求而不得,這么一忘,就不用傷情了。
提到感情的事,我問文略我的相貌如何?
他沉吟半晌,悠悠開口道:“若是賣去青樓最多能換一個燒餅”。
我說,瞎了真好!
我覺得我并不是生來就看不見。
因為當(dāng)我知道文略是個人時,我能想象出他大概是個什么樣子。
就好像此刻陽光照在身上,還有微微涼意,一定是剛剛升起。
雖然看不見,但我能想象得出紅日噴薄而出,漫天霞光的壯美,山巒間霧靄氤氳、云蒸霞蔚的空幽。
風(fēng)吹過,會帶來濃郁的花香,我身后一定有大片如殘血起伏的凌霄花海。
文略也同意我這個想法,他覺得我可能是從山上摔下來時摔瞎的。
他說等賣了這兩筐韭菜,得了錢帶我去峪安城看眼睛。
我說看眼睛恐怕要很多錢,你賣韭菜的時候就說這是靈山仙草,吃了可以美容養(yǎng)顏、益壽延年,要是這兩筐都吃了就能返老還童、長生不老。
文略說一看我就是讀過書的。
我問怎么看出來的?
他說只有讀書人才這么缺德。
我不知文略到底去了多久,他說留給我足夠三天吃的食物,都吃光了他還沒有回來。
之后我睡了個昏天黑地,醒來時,文略已經(jīng)坐在屋里。
“你不會是賣韭菜的時候,調(diào)戲良家婦女被衙門抓起來關(guān)到現(xiàn)在罷?”
“在下雖不才,相貌倒很是出眾,向來都是良家婦女調(diào)戲我?!?br> 文略的聲音有刻意隱藏的疲憊,或許因為眼睛看不見,聽力更靈敏些,雖然他隱藏的很好,還是被我聽出來。
不過既然他不愿讓我察覺,我也不便揭破。
“文略,說實話,你眼睛也是瞎的罷?”
桌邊傳來文略的笑聲。
房間中央有張桌子,那是吃飯用的,平時茶壺茶碗都擺在上頭,我還偶然在上面發(fā)現(xiàn)過一星墨汁。
我聽見他給自己倒了杯茶,沒喝兩口,便咳了起來。
平復(fù)了一會兒,他對我說:“韭韭,我們明天就去看眼睛?!?br> 我剛醒來時,文略說要給我起個名字。
我不同意,他說那是他的權(quán)力,生活在這洪荒千世里,本就沒有什么權(quán)力,所以,他執(zhí)意要取。
我嘆口氣,取個好聽些、文雅些的。
他說,好。
沉思良久,他說就叫韭菜吧,韭菜地里撿來的。
我翻了個白眼,如果當(dāng)時我能準(zhǔn)確知道他脖子的方位,他現(xiàn)在一定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
“既然是撿來的,不如叫撿撿。”
這是我最大的讓步。
他說不成,給撿來的東西起名字,是洪荒的規(guī)矩。
你看哪個小貓小狗,給自己起名字的?
爭執(zhí)一番之后,他看我一副寧死不屈的樣子,退讓一步,給我一個選擇的權(quán)利,韭韭、菜菜,你挑一個。
我感嘆,寄人籬下只能委曲求全。
從那之后,我便叫韭韭了。
峪安城離這里只有幾里山路。
若是從我摔下來的懸崖爬上去,走上一個半時辰便能到達(dá)。
若是繞路上去,腳程快些,城門落鎖之前也能到。
文略思前想后,還是決定選擇繞路。
他說,山倒不是很高,也沒有多陡峭,背著我爬上去也是可以的。
但是自然會有些風(fēng)險,自古以來風(fēng)險這東西必要與意義成正比,沒有人會因為怕被提問功課,就把夫子砍死的。
爭幾個時辰的早晚,實在沒有意義,不值得冒這個風(fēng)險。
說完,假惺惺的征求我的意見:“你說呢,韭韭?”
我站在他身邊,啃著當(dāng)早飯的大餅,淡然道:“你廢話太多?!?br> 雖說是山路,其實并不十分難走。
只是文略不時提醒我腳下有坡洼石頭,不時為我撥開旁逸斜出的樹枝,不時拖著我攀爬陡巖,除此之外,一路也沒有什么阻礙。
走了快兩個時辰,我腿有些發(fā)軟,速度下降的很是明顯。
文略見我慢下來,道:“不是說好日行千里么,這么快就放棄了?”
我叉著腰,說:“不是放棄是岔氣,我有些走不動了,咱們慢些罷!”
突然身下一空,接著落在一個堅實的背上。
文略把我背了起來。
雖然我們共處一室了好些時日,同吃同睡,但是除了攙扶,并未有過身體接觸。
男女授受不親,這樣親密的貼在一起好像不大好,我掙扎著想從他背上下來。
文略正色道:“我腳下是一片斜坡,你再動我們就一起滾下去?!?br> 我不知道他說的是不是真的,但也不敢再動,只好任由他背著。
文略的背并沒有尋常莊稼漢的壯實寬厚,甚至有點單薄。
我的臉擱在他頸窩上,偶爾有發(fā)絲輕輕掃過我的臉頰,他身上有淡淡的藥草味,在滿是草木泥土氣息的山林里,也只有貼在他背上才能嗅到。
他邊走邊不時將我往上顛顛,我環(huán)著他的手臂只好更緊些。
為了緩解尷尬,我決定和他聊聊天。
“文略,你父母呢,怎么從來沒聽你提起過?”
“這山上石頭真多,揀幾塊的個大的推下去砸人,砸一個死一個?!?br> “文略,你是本地人嗎?”
“那鳥怎么長得跟兔子似的?”
“文略,誰給你取的名字?”
“如何?”
我有點驚訝,他突然用一個正常人的思維跟我對話,我一時不知所措。
于是點點頭,正經(jīng)道:“隨性中帶點恣意,恣意里透著文雅,文雅間還有那么點矯情。
你一個賣韭菜的為什么叫的這么......” 我話沒說完,文略突然停了下來。
他把我放下,讓我等他一會兒,自己向前跑去,片刻復(fù)又回來,長嘆一聲:“人生在世唯有命運二字勘不破。
星移斗轉(zhuǎn)、因緣際會,世界處處是意外。
意外有時帶來機會給你積德,有時帶來機會迫你造孽,而是德是孽,卻在一念之間?!?br> 我表示沒有聽懂。
文略說:“有個男人倒在地上,快死了,救還是不救?”
我:“像是有錢人么?”
他:“像!”
我:“救!”
我們倆一拍即合,連拖再拽的將地上的男人,弄到附近一個山洞。
說來簡單,其實過程很是辛苦。
我目不能視,力若蚊蚋,只能在下坡的時候,幫著文略踢上兩腳,好叫他滾得快些。
其他只能靠他一人扯扯拽拽,還要照顧我,著實不易。
一路上,文略哼哼唧唧:“算命的說我今年有桃花運,也沒說有撿東西的運氣???
還一撿就是大活人,不對,半死不活的人!”
我說:“你就當(dāng)是踩了狗屎。”
說完覺得哪里不太對。
把人弄到山洞之后,文略說,今天恐怕是進不了城了,要在這個洞里宿一夜。
應(yīng)該出去撿些柴火,這男人身上有傷,還得找些止血的草藥。
說完卻半晌沒有動作。
我訥訥的指著自己的鼻子,問:“你是讓我去?”
沉吟良久,文略道:“我是不放心你一個人呆在這兒。
雖說這男的身受重傷,昏迷不醒,但保不住哪陣涼風(fēng)一吹激醒過來,看你一個弱女子孤身在此,又沒有反抗之力,對你不利?!?br> 我沉思片刻,覺得這種可能性不大:“他傷成這樣,莫要說一時半刻醒不過來,就算醒過來了也不至于如此急色。
就算他是屬禽獸的,這樣的傷勢,若沒有頑強的意志,和頑強的色心,也不會動我。
就算他的意志和色心都足夠頑強,我一張賣去青樓只能換一個燒餅的臉,相信也不能勾起他頑強的興趣。
所以,我還是很安全的,你說呢?”
文略半晌沒有說話,相信是被我的智慧所折服,對我的推理深以為然。
“那我快去快回,你多加小心,千萬別離開!”
臨行時,他站在洞口對我說,語氣難得的一本正經(jīng)。
我點點頭。
一陣風(fēng)卷進來,灌滿衣袖,涼意沿著皮膚爬遍全身,我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看來太陽快落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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