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隨便寫的啊別管我啊啊 類型:小說推薦 作者:母豬精 角色:沒有固定隨便 《隨便寫的啊別管我啊啊》這本書大家都在找,其實這是一本給力小說,小說的主人公是沒有固定隨便,講述了?棘手的學生,溫和的老師冉沅就是這么形容陳今安即將面臨的處境的那位年輕的教師,面容和藹,一副一眼就能讓別人記住的好面孔,黑框眼鏡壓在鼻梁骨和太陽穴上印出凹陷的痕跡,厚鏡片總是帶著污漬,霧狀的漬塊常常讓她眉眼變得虛綽綽她說沒錢買清潔劑,總是草草用水沖一下就算了她就是這樣的,所有的財富都裝在腦子里,面對的現(xiàn)實卻過于貧瘠起球的大衣,過季的T恤,洗到軟爛發(fā)白的襯衫和針腳細密的褲彎補丁,全身上下,只...

第1章 未接通的電話 在線試讀


棘手的學生,溫和的老師。冉沅就是這么形容陳今安即將面臨的處境的。

那位年輕的教師,面容和藹,一副一眼就能讓別人記住的好面孔,黑框眼鏡壓在鼻梁骨和太陽穴上印出凹陷的痕跡,厚鏡片總是帶著污漬,霧狀的漬塊常常讓她眉眼變得虛綽綽。她說沒錢買清潔劑,總是草草用水沖一下就算了。

她就是這樣的,所有的財富都裝在腦子里,面對的現(xiàn)實卻過于貧瘠。起球的大衣,過季的T恤,洗到軟爛發(fā)白的襯衫和針腳細密的褲彎補丁,全身上下,只剩一對黑眼珠光澤嶄新。

這位溫潤的教師,即使貧窮也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凈凈,入職第一天狠下心去買了一套昂貴的職業(yè)裝,系領(lǐng)帶的時候那平滑的觸感都讓她感覺不真切??上侨簤膶W生并不領(lǐng)情,將水桶架在門框上,陳今安踏進門踩到機關(guān),水嘩啦一下全部澆在頭頂,一個月的工資打了水漂。

她愣在原地,始作俑者起身大笑,帶著全班同學鼓掌,掌聲水聲嘩嘩流進她的耳朵。女人頓了幾秒,平靜地撥開黏在皮膚上的頭發(fā),揉開糊住眼睛的水。世界聚焦的一刻她壓低晶狀體瞥見了歡呼人群中的一雙眼睛,冷漠的、帶著嗤笑的、讓人捉摸不透的。

陳今安匆匆摘下眼鏡,劃痕和水漬使鏡片看上去斑駁不堪,她用干燥的手心胡亂擦了幾下,站上講臺簡單做了自我介紹。第一節(jié)課上,新教師沒能得到學生的歡迎,她費盡盡口舌地努力調(diào)諧著氣氛,那么多雙耳朵,沒有一個是聽眾。

底下坐著一群軀殼,空洞的內(nèi)里就像塞不進棉花的稻草人,陳今安攥著粉筆,堅硬的固體粉末直直扎進指甲縫,又因沾上水而變得干癟,生銹一樣覆蓋在皮膚上。

一個身形高挑的男生斜挎書包走了上來,完全不理會這場教學的獨角戲,仿佛當她不存在。陳今安抬頭,撞上對方的眼睛,在陽光下被耀得近乎透明的虹膜里裝著渾身濕漉漉的自己。

“做什么?她皺眉。

“逃課?!鄙倌陸袘械仨谎?,上挑的眉毛、睫尾的扯動、淡色的唇紋,每一塊肌肉都放肆地叫囂著,無聲地攻擊著講臺上的教師。

女人溫言拒絕:“不準。”

“沒人征求你的意見。他倨傲地掃了陳今安一眼,抬腿就往外走。

陳今安后來知道了他的姓名,不是在名冊上,是在一眾學生的嘴里。

的確,江也的皮囊極其出眾,作風囂張跋扈性格目中無人,在整個混混學生里壞得最透頂最徹底。攀附他的一群小弟甚至還要從老師身上找樂子,而陳今安就是那個被捉弄的對象。

捉弄手段層出不窮,每天都換著花樣來。粉筆被掉包成螞蟻,往黑板上噴帶臟話的涂鴉,故意寫封道歉信打開一看全是恐怖照片。設局者并非江也本人,但肯定也樂意看陳今安出糗,在大笑和喝倒彩的聲響中他事不關(guān)己地坐著,對陳今安詫異迷茫的表情嗤笑出聲。

江也經(jīng)常跟隔壁學校打架,到現(xiàn)場的時候那毫不留情地一拳拳落在對方薄弱之處,表情狠戾得就像浴血的死神。其至還要不分青紅皂白的把勸架的陳今安拎起來甩到一邊,完全不在乎師長身份。

冉沅說江也是十一中里最難搞的刺頭,陳今安并不明白,“他為什么那么無法無天,是因為家里人在校方那邊有關(guān)系嗎?

冉沅平靜地回答:是因為他家里沒人了。

少年走上樓梯,門口的角落里站著一個身影,他瞇起眼睛,虹膜緊壓著,警覺地辨識那位不速之客。

“江也?陰影里的女人出聲喊他,語氣里帶著欣喜。江也一愣,看清對方后皺起眉,表情冷漠又鄙夷:“誰讓你來的?”

年輕教師靦腆地笑,不急不慢地抬手扶了下眼鏡,狹長的黑色眼睛在這昏黑的夜里顯得明亮攝人:“開門吧?!?br>
江也慢條斯理地彎下腰把塞在門底縫的硬紙板抽了出來,如此一來門就打開了。陳今安問:“為什么不上鎖?

“麻煩。江也撞開她走進去。

屋內(nèi)空間不算大,設施極其簡單,一張床一張桌,另加一間廚房和廁所就沒了,甚至連沙發(fā)都沒有。劣質(zhì)的木地板踩上去會發(fā)出輕微的嘎吱聲,墻壁涂著灰色的漆,吃完的泡面盒摞在一邊,衣服沒擰干就掛在陽臺上,瀝瀝拉拉一地水。說是因為麻煩不上鎖,實際上是完全沒有上鎖的必要。盜賊是不會偷破爛的。

奇怪的是在這樣一個有明顯的生活痕跡的地方,陳今安卻感受不到一點人間煙火氣,仿佛屋子的主人對這里毫無牽掛,甚至可以下一秒鐘拉起行李箱就走。

江也隨意地仰倒在床上,抬起下巴輕佻地看著他,面前的女人局促地扶了扶眼鏡,從帆布包里拿出一張比自己肩膀還單薄的紙。江也瞥了眼,立刻就笑出聲。

“家訪記錄表?!彼p輕念出聲,隨即呲牙低劣地譏諷,“十一中都爛透頂了,竟然還搞這種溫馨無趣的幼兒園花樣。

“并不是。陳今安解釋道,原本是家長會。

一周前的家長會,她和冉沅等一眾教師特意策劃了很多活動。教師們打了一天的電話親自告知家長會的具體日期,態(tài)度誠懇地發(fā)出邀請,接電話的人要不就是把他們當成詐騙痛罵一頓,要不就是找各種理由搪塞過去。

陳今安也擔任了這項工作,幾乎有三分之二的電話是她撥出的,面對那頭的“行我知道了??陬^再說?!钡然卮鸨в袠O大的期待和雀躍。

家長會如期舉行,卻沒有一人如期到場。

江也發(fā)笑,嘲弄道:“家長會,爛法子?!?br>
他頑石般冰冷麻木的雙眼,還渾然不知自己真正內(nèi)心的傲慢的愚蠢,陳今安對江也感到愕然,似乎馬上就遏制不住將表格撕碎撒在對方臉上的沖動。但一側(cè)目卻又看見那人脊背上劃開的校服,觸目驚心的傷口在背部綻開,撕開的布料染上了血。

“別打。我不去醫(yī)院。他抿緊嘴,微顰的眉仿佛是在懇求。

陳今安看著他滿身掛彩的窘迫樣,心就像被狠狠抽了一下,并且猛然發(fā)覺,所有人只唾棄江也劣跡斑斑的行徑,卻忘了他負債累累的傷口。

她嘆氣,放回手機:“背過去,我來處理。

江也沉默幾秒,搖頭:“我沒有醫(yī)藥箱?!?br>
陳今安被逗笑了:“明明會經(jīng)常受傷,為什么不準備一些藥品?”

“沒錢?!苯泊丝痰故钦\摯得像個正常小孩,“打贏了就不疼?!?br>
“輸了呢?

少年不屑地睨了她一眼:“我不會輸。

“贏了輸了又怎樣,疼就是疼。陳今安轉(zhuǎn)身,“我樓下買酒精。你好好坐那里別動,既然答應了不去醫(yī)院,那就乖乖聽我的話。

江也煩躁地一腳踹倒泡面盒。媽的,把誰當小孩。

幾分鐘后陳今安跑了上來,手里拿著酒精和紗布,手里沉甸甸,兜里空蕩蕩。

上樓的途中遇到了這里的房東,對方是個胖平乎的婦人,嘴里罵罵咧咧的,夾雜著江也的名字。房東說江也已經(jīng)很久沒交房租了,水電費也一并拖了長時間。女人說他再不交費就直接把人趕出去。陳今安尷尬地笑,邊笑邊把錢遞到她手里,那是她一個月工資里最后僅剩的錢。

“麻煩請稍微挪一下。她拆開包裝袋擱在手中,示意江也轉(zhuǎn)過身。

江也不情不愿地解下襯衫扣子將校服脫下來,背后的布料和傷口黏在一起結(jié)了痂,他卻像感知不到疼痛似的,面無波瀾地把疤痕一并扯了下來,于是那處口子又開始滲血。

正式血氣方剛的年紀,肌肉的輪廓線流暢清晰,背部的每一塊降起的骨骼都流露出極致的魅力。陳今安卻只注意到新傷舊傷交錯縱橫觸目驚心,每道痕跡都猙獰可怖,張牙舞爪地昭示它們的來歷是多么殘酷又泥濘。

她用棉團小心翼翼地沾上傷口,那是一具破碎的軀體,用來消毒的酒精更像是靈魂的縫合劑。江也猝不及防地悶哼一聲,脖頸瞬間暴起幾根青筋。陳今安停住了手:“很疼,忍忍吧?!?br>
江也不吭聲了,側(cè)頭,一雙眼睛隱忍著不耐:“你他媽擦的毒藥?”

陳今安眨眼:“醫(yī)用酒精?!?br>
擦完藥又墊紗布纏繃帶,好不容易弄完了。屋里悶熱,沒有空調(diào)也沒有風扇,只剩一扇窗戶呼呼漏點涼風。陳今安熱得領(lǐng)口濕了一片,江也更狼狽,忍著疼痛而流下的冷汗使他看上去像剛從水里撈上來的一樣。

“什么醫(yī)用工具都不準備還天天打架。你竟然沒有因為傷口發(fā)炎而死掉。陳今安把散開的繃帶纏好,抬頭不輕不重地瞥了他一眼。沉默一會兒,陳今安突然沒由來地冒出一句: “打贏了嗎?

“什么?

“你說打贏了就會忘了疼痛,那你這次贏了嗎?”

江也組織語言的大腦細胞宕機了,聲帶的振動也戛然而止。黑夜中毫無征兆劈下來的短刀,遠方蓄謀已久的槍口,瞄準鏡里的自己,噩夢的針管每天都要重復扎進手臂,像張密不透風的網(wǎng)將一切呼吸魘住。

“當然贏了。他撒了謊。

王主任從打印機里拿出還泛著熱度的A4紙,瞇眼仔仔細細瞧了瞧,江也的名字被打成字真實地在上面掛著,他訝異地看向陳今安:你是怎么讓他同意參加演講的?

“總會有辦法。陳今安答。

她又穿上了之前那套昂貴的職業(yè)裝,裁剪得當?shù)耐馓着谏砩?,給溫潤的輪廓線平添一層鋒芒,只是下半身廉價輕薄的長褲略顯窘迫,不過放在她身上倒也莫名順眼。

冉沅誠心評價:“挺好看的,直接在氣勢上震懾那群學生。

“太夸張了。陳今安笑,沒好意思告訴她入職當天被潑水的事。

“十一中也曾舉行過演講,不過后來就組織不起來了,冉沅嘆氣,“講話不愛聽,表彰沒得表,批評倒是不少,但也不能天天念處分名單吧?!?br>
那雙明亮的棕黃色眼睛頃刻蒙上一層疲憊和憂郁。陳今安心里泛起苦澀,喉嚨顫動幾下,最終也組織不出有力的句子安慰,只得輕聲說:會好起來的。

總有辦法的,會好起來的。她習慣用美好的將來時淡化苦難與坎坷,好像捱過了今天的黎明,明天的夜晚便不再那么黑暗了一樣。

冉沅綻開笑容:我也相信。

陳今安拿起演講稿走出辦公室,江也正靠在墻上等他。他的臉側(cè)和唇角貼上了創(chuàng)可貼,劃破的校服也被陳今安縫起來了,針腳細細密密的幾乎看不出來。當然這也是有交換的,陳今安幫他做了這些,他答應陳今安參加這次的演講。

“稿子讀通順了嗎?陳今安彎起眼睛看他。

江也瞥她一眼:不算難事,我讀了一遍很快就熟了?!?br>
他第一次被邀請參加這樣的正式活動,雖然表面上不屑,心里還是蠻高興的,認認真真地改了稿子,嘴上說讀了一遍,其實暗地里都快要背下來了。

陳今安將江也手里的稿紙拿過來看,掃了一眼后讀出了聲:眼睛是心靈的窗戶。這是你改的嗎?

“亂寫的。江也不自在地說道,“書里找的,覺得合適就改了。

陳今安盯著他的臉,笑了起來,江也感到莫名其妙,張嘴就要罵。

“你的眼睛是裂縫。陳今安說道,“有裂縫的地方就有光。”

江也愣住了,他花了兩秒鐘來反應,最終嫌厭地罵道:“矯情死了。邊罵邊用腳尖搓著地板,好像在踢一顆透明的石頭。

他們到主席臺上的時候王主任早已在那里等著了,他身后還站著一個男生,垂著眼睛,黑色的眸子如一攤死水,陰沉沉的,讓陳今安覺得很不舒服。王主任告訴她那是自愿來幫忙的學生,頭一回這么有積極性,便也同意讓他參與進來。

陳今安對那個男生點頭示意,對方回以了一個僵硬的微笑。

二十分鐘后,學生稀稀拉拉地也到齊了,本來都各個無精打采,但看到臺上的江也后,又不約而同地露出驚訝的表情。

“可以開始了?!标惤癜矊ν踔魅伪葎澲?。

演講進行得很順利,江也的發(fā)言也沒出任何差錯。就在陳今安的演講環(huán)節(jié)即將結(jié)束的時候,那個黑眼睛的學生突然走上前來,陳今安用余光看見逼近自己的身影,停下了講話轉(zhuǎn)過頭去—男生拿著一把短刀向自己刺了過來。

他的雙眼倒映出閃著寒光的刀尖,如盤踞的毒蛇呲起牙齒叫囂著發(fā)動致命攻擊,電光火石之間,一只手臂劈過來,蠻橫地捏住了鋒利的刀刃。

“你要殺了她嗎?

江也的右手被割破,鮮血沿著手心流下來,他不動聲色,只剩一雙眼睛沉寂著冷漠。黑眼睛男生嚇得面色慘白,短刀也撲通一聲落在地上。江也垂下手臂,傷口還在流血,他攥了攥,示意陳今安繼續(xù)講。

江也拎著人下去了,陳今安腦袋亂成漿糊,思緒也理不清,只得照著演講稿機械式地念。最后一行字讀完后,他深深鞠了一躬,臺下的學生因剛剛的插曲變得嘈雜,演講完畢后不知是誰帶頭鼓起了掌,如一場宏大的奏鳴曲。

陳今安急急忙忙跑向醫(yī)務室,開門時江也正坐在床上笨拙地給自己纏繃帶,見他來了便說道:“人已經(jīng)交給王主任了,他說會處理,我直接打了報警電話,總覺得王主任不靠譜。

陳今安一把扯過繃帶,上面帶著血污,手心的刀傷也沒有任何處理,她有些惱:你連酒精和藥粉都不涂的嗎?

江也愣了一下:“我不會。”

陳今安將他的手拉到自己手里,認真地涂上藥,江也任由她搗鼓自己的傷口,表情看上去就和沒事人一樣。

陳今安看著那獰惡的傷口,仿佛那把短刀是給自己的心上捅了個窟窿。她簡直不敢相信,面前這個不過十七八歲的少年人,竟然對負傷流血習以為常甚至到了不再對痛覺有一絲不適的程度,他過往的成長究竟是多么殘酷又苦楚。

陳今安難受地皺起眉頭,刺眼的血扎得眼睛生疼又帶著濕潤感,她屏住呼吸不再眨眼,生怕有淚掉下來。江也也注意到了她的異樣,心跳一頓,瞬間感到不知所措:你干什么?!?br>
“疼嗎?!标惤癜矄?。

江也靜靜地看著他,胸口里如同打翻了一盞酒精燈,奇怪的發(fā)悶的化學反應連綿不斷地燒著了天。

打贏的小孩不會疼,因為勝利的喜悅將苦難取而代之??申惤癜矄査鄄惶鄣臅r候,他卻恍然回神自己在受傷,在流血,在結(jié)痂在愈合。皮膚割裂,血肉撕扯,拳腳是淤青的禍端,刀槍是傷痕的惡源,感知痛覺的前提是有人會真切地為你的痛苦而痛苦。

“疼?!彼Φ馈?br>
“疼,很疼?!苯灿种貜偷溃翱晌乙院笫軅瞬粫趺崔k,那會不會更疼。

他咽了一下喉嚨,想也沒想就說道:“我的出租屋可以裝下兩個人的?!?br>
陳今安定定地看著面前的女人,兩年未見的面孔甚至有些陌生。她的微笑帶著距離和禮貌:“禾警官,好久不見。”

“早就晉職了,棕眼睛女人眼底匿著晦暗,輕聲說道,“現(xiàn)在是處長?!?br>
“恭喜你?!标惤癜步o他倒了杯水,“審查結(jié)果已經(jīng)出來了?”

“那個學生已經(jīng)逮起來了,拘留幾天察看,再有此類行為我們不會手軟的,畢竟也算個成年人。禾旦回過神來,清清嗓子簡單地向她解釋道,“動機我們問清楚了,他說他以為江也是被要挾演講的,想借此機會報復出氣,也正好趕上在公眾面前樹個威風?!?br>
“我根本就不認識他。江也冷笑。

“他認識你?!焙痰┱f道。

陳今安道謝:多謝禾處長,好在沒有出大事。那個學生受到應有的懲罰后就放出來吧,到底是個學生。

禾旦瞇起眼睛:我覺得不能這么輕易原諒,你這是在包容他。

“我不在乎。陳今安苦笑。

禾旦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你們住在一起嗎,學生和老師?半晌,她遲疑地問道。

“是。陳今安十分自然地說道,“我兩天前剛搬過來?!?br>
“那我不打擾你們休息了,時間很晚了。禾旦起身,給她留了一個電話號碼,這邊有情況的話我會第一時間告訴你。

“好?!标惤癜残χc她握了握手。

禾旦不動聲色地捏了捏她的掌心。

“你跟他認識?女人走后,江也漫不經(jīng)心地問道。

陳今安頓了一下,回答道:“曾經(jīng)公事過一段時間?!?br>
和江也住在一起的這段日子過得也算不錯,雖然他們貧瘠的口袋無法支持物質(zhì)的滿足,但彼此的陪伴讓生活有了溫度。

在玫瑰盛開的充裕時光里愛是佳釀,在落英繽紛的饑饉歲月里愛是食糧,陪伴也是愛,在消磨苦難的生命中,愛足以使人溫飽。

兩人擠在狹小的出租屋里,夏日的熱風出不去也進不來,他們共同躺在一張涼席上足以堪堪褪掉熱度,有時候拿起噴水器在屋子里灑上水。

陳今安還會用最簡單的食材做最好吃的飯。一碗白面條,偶爾澆上鹵汁,江也和她相對而坐,勁道的手搟面在口腔里咀嚼,裹上湯汁便有了溫暖的味道。陳今安吃著面,抬頭就看見江也不太優(yōu)雅的吃相,一時間突然有些熱淚盈眶,不知為何覺得活著真好。

陳今安為了新課題每晚都要工作到很晚,江也便跟她一起熬夜。少年人的精神氣足,熬到凌晨都不困。可他面對的是繁瑣的數(shù)學題,看一眼就想睡覺的那種,但他腦子靈光,解題也不算難事,只是筆跡太過潦草,陳今安工作完后便耐心檢查答案,還要糾正他的錯字。

江也也做了不少糗事。為了給陳今安買個像樣的生日蛋糕,辛辛苦苦接了一個月的跑腿外賣員。好不容易攢好了錢買上了蛋糕,但因為雨天路滑,即將邁進單元樓的時候摔了一跤。漂亮的城堡蛋糕變成一灘廢墟,一個月的積蓄化為泡影,他還坐在原地發(fā)愣。直到陳今安下樓看見他那副模樣,難受的同時竟忍不住笑了起來。

江也也有些破防,邊笑邊罵她:你笑什么,真丑?!?br>
本來是值得流淚的事情,可他們卻在不顧形象地大笑,悲哀的同時又覺得瘋狂。生命降下暴雨淋透身軀,他們卻在心里給自己打著傘。

偶爾那么幾次,江也回家時間很晚,回來的時候身上還帶著傷,陳今安隱約知道些底細,但她也沒有問過什么,只是默默地給他包扎傷口。

記憶最深刻的一次對話,陳今安記了很久。那晚她給人處理傷口時,江也罕見地話變少了,繃帶纏完后他才慢慢地說了一句話,說自己要死了就不立墓,讓陳今安把骨灰撒到大海里就好了。

陳今安失笑:你怎么確定我比你活得久。

江也當時是怎么回答的來著,陳今安記不清了,記憶里他說這話的時候眼神突然暗下來了,只剩下嘴唇蠕動著什么。

“我今晚很晚才回去。陳今安匆忙拿起文件,抬頭看著江也,“新課題演講成功了,我們出去吃個慶功飯。

江也撇撇嘴:“恭喜你,記得早點回來?!?br>
一個月以來他第一次獨自走這條回家路。出租屋在雜亂的居民區(qū),瀝青地在狹窄的走道里愈發(fā)的昏黑,紅磚瓦砌成的墻下雨時會散發(fā)出泥土的香氣,塑料板蓋在屋子前面,風一刮就呼呼地響,路邊還放著軟橡膠水管和手推車,有很多小吃店常年縮在角落的屋子里,剛出爐就滿街飄香。

江也的腳步停住了,他看見前面新開了一家戒指店。

他只是在外面觀摩了幾秒,然后便接著往前走。至于停留的理由自己也不清楚,可江也莫名其妙想到了陳今安,那么漂亮的銀戒指陳今安戴上會很好看。

不過他馬上否定了自己的想法,陳今安不適合戴戒指。

眼前浮現(xiàn)那張溫和的東方面孔,一雙骨節(jié)分明的巧手總能把任何事情做得服服帖帖,做飯、涂藥或是穿針引線,靈巧的手指就像翻飛的蝴蝶。

陳今安適合戴頂針。

飯局很晚才結(jié)束,陳今安與他們告別后獨自邁入黑夜,借著路燈稀薄的光努力辨認表盤上的時針。也許是微醉的酒精讓眼睛起霧,她很久才看清。已經(jīng)十一點了。

走回去看樣子是不行了,兜里還有兩塊硬幣,剛好可以打公交車。她走下路沿石,一車輛純黑SUV停在面前,車窗搖下來,是禾旦。

“我送你?!焙痰┱f道。

疲憊讓身體變得混純,動作比大腦搶先一步反應。陳今安下意識地道謝上了車,回過神時自己已經(jīng)在副駕駛上綁好安全帶了。

“我……”她張嘴剛想找個理由下車,禾旦卻踩下了油門。

車子不徐不疾地往前走,車廂內(nèi)陷入焦灼的沉默,陳今安不禁頭皮發(fā)麻,猶如被剝離進了真空。最終還是禾旦先開了口:“為什么不辭而別?!?br>
禾旦是A區(qū)警局一處處長,陳今安的昔日好友。

她們曾經(jīng)是同僚,隸屬A局一處刑偵隊,入隊兩年后,禾旦拿到了升職書和獎金,以及上層授予的功勛,而陳今安卻交出了辭職申請,悄無生息地離開了A局。

“抱歉。陳今安垂下了眼睛,愧疚不已。

她不解釋,也沒必要解釋。生命是場急促而壯闊的洪流,任何波瀾都壓不住席卷而來的浪。陳今安曾與她惺惺相惜,但兩人的抱負不同。她們都是理性而強大的人,她知道禾旦會懂。

禾旦說道:“沒必要抱歉,你有你自己的路。我記得你說過:“警察和教師本質(zhì)都是救人,警察在肉體死亡后救靈魂,教師在靈魂瀕危前守護一切?!?br>
“謝謝?!标惤癜灿芍缘卣f。

她見尷尬,便轉(zhuǎn)移了話題:“至于那個學生,局里已經(jīng)同意放走了。不過……”她頓了頓,又問了一遍相同的問:“你為什么會和江也住在一起?

“合租。陳今安嘴角泛起苦澀的弧度,“我也是有私心的,他活得太苦了?!?br>
“你從沒問過他的家庭嗎?禾旦問。

陳今安搖頭,眼前浮現(xiàn)江也傷痕累累的后背,心胸腔霎時一悶:“我不關(guān)心他的過往。

那些創(chuàng)傷的往事在歲月沉淀結(jié)痂,至少不要再次流血了。

“你有必要了解,作為一種保護措施。”禾旦的神情變得凝重,“江也是私生子。

陳今安喉嚨一窒。

“他的母親是一名年輕的模特,生下他后因精神疾病自殺,離世的同時欠下不少債務。她的父親是有權(quán)有勢的政客,但生而不養(yǎng),沒有對任何人說過有關(guān)這個私生子的一切。

“不過他父親的正室那邊最近已經(jīng)查到了江也的身份,奪權(quán)紛爭很混亂,那些公子哥為了不讓他瓜分財產(chǎn)和股份,正設計如何將他徹底置于死地?!?br>
“死地?”陳今安皺眉。

“讓他死。”

她微微睜大眼睛。

“對于他們來說,江也現(xiàn)在不過是個社會底層的小混混,即使滅口也無所謂?!?br>
“你調(diào)查了他?”

“被拘留的學生告訴我的。禾旦沉聲道?!澳悻F(xiàn)在知道他在和什么對抗了嗎?沒有一個正常生長的十七歲少年會天天受傷流血。”

陳今安攥緊了衣角,舌頭僵硬地說不出一句話。

“我和王主任打過招呼了,會對江也多加注意的。如果有異常第一時間施加保護?!?br>
陳今安點頭:“好?!?br>
“到了。”SUV停在居民樓底下,禾旦下車幫她開了車門。

陳今安慢慢地解開安全帶下了車,臨別前朝禾旦小幅度地鞠了一躬:“日后關(guān)于江也的事情,麻煩你了?!?br>
“沒事。禾旦勉強笑了笑,她原本想說我們之間沒必要如此客氣,可一瞬間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沒有說這話的立場了。她看著那幾乎要融進黑夜里的背影,一句話不受大腦思考就脫口而出:那個,可以……抱一下嗎?

陳今安愣了一下。

“以后就是朋友了?!焙痰堥_手臂。

陳今安慢慢地擁了上去,臉剛好埋在女人的衣領(lǐng)里。曾經(jīng)她無數(shù)次這樣做過,那時候他們都為未來努力過,這是面臨苦難時她們相互舔舐的情景。現(xiàn)在只剩下被生命洪流沖刷、磨平了棱角的疲憊的心臟。

禾旦輕輕地拍了一下她的背,棕色眼睛里滿是憂郁。

“晚安?!彼p輕說道。

單元門頂?shù)穆暱責魤牧撕芫昧?,陳今安跺了好幾次腳也毫無反應。她在昏黑的樓道里靜靜地站了幾秒,等眼睛完全適應了黑暗的光線,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扶著樓梯扶手往上走。扶手是藍色的,因為年頭已久,油漆已經(jīng)剝落,露出里面粗礪的斑斑銹跡,手一碰落得滿是灰。

她的眼睛視力很差,以至于常年戴著眼鏡,銀色的鏡腿在太陽穴上壓出深深的凹印,深得好像骨骼也凹下去一塊。

出租屋在二樓,陳今安慢慢地邁著步子上樓梯,拐過樓角一抬頭猛然看見一個黑乎乎的人影,靜靜地縮在角落里仿佛雕像一般,她被嚇了一跳,緊接著立馬發(fā)覺那是江也。

陳今安松了一口氣,仍然心有余悸,仰頭無奈道:你站在這里做什么。

她走上樓階,將半掩的門拉開,輕輕地推著江也的肩膀。后者卻如磐石般凝固在地上一動不動。

“怎么了?瓷不明所以。

江也的臉掩在陰影里讓人看不出是什么情緒,只是那雙居高臨下的黑色眼睛亮著光,在悄無聲息的夜里就像一把鋒利的蓄勢待發(fā)的劍,瞳孔猶如豎起墳墓的禁地,冷漠的樣子讓陳今安不知所措。

“你都知道了?”

陳今安扶著門沿的食指倏地卡進了縫里,大腦沒理由的一亂。

面對江也的質(zhì)問,她第一時間竟沒有對他質(zhì)問感到冒犯或是奇怪,好像江也本就有發(fā)問的理由,事實上他沒有。

“好了,收起你的假好心吧,你知道我是什么人。也不嫌惡心啊,快拿著屬于你的一切東西給我滾出去?!?br>
他無法形容從別人嘴巴里聽到自己身世時沖破心臟的怒火是從何而來,只感受到血液頃刻沸騰起來,似乎要連著皮肉一起焚燒完了才好。

他是泥沼里的樹,根須猙獰殘酷,枝干肆意輕狂,全身上下唯一柔軟的葉子是陳今安澆灌來的,而這位園丁今天卻發(fā)現(xiàn)他其實就是一棵根都爛完的樹。

江也知道自己沒底氣生氣,甚至無法找出任何一個出口發(fā)泄,可他還是找了個理由將滔天的恨意和怒火統(tǒng)統(tǒng)碾碎。

陳今安重重地呼吸著,不可置信地看著面前的少年,咽喉就像嚴重堵塞的病患:“你……你說什么?”

她緩了一下說,“你是不是誤會了?”

江也正氣在頭上,咬牙切齒的說:“嗯,這個時候還裝呢?沒有聽清楚嗎?我要你滾?!?br>
她手腳發(fā)冷,江也的話像捆住脖頸的鐐銬,給她下了致命的死罪。

陳今安眉頭難耐的聚起,這副難以自抑的、仿佛下一秒就會掉眼淚的表情讓江也的心一下子被揪起來。

想碰他的肩膀,江也退開了,即使心軟,還是選擇逃避。

“我……”陳今安的聲音里有風雨呼嘯而過,組織了那么多的語言最后只能囁嚅出一句無力的話,“……抱歉,我會離開的。”

她快速走進屋子里,再出來的時候手里多了個塑料袋,里面稀少地裝著幾本書。陳今安沒再看江也的眼睛,吸吸鼻子輕聲道:“我?guī)淼臇|西也不多,其他的你扔掉吧。

江也的心猛地一抽,不是這樣的,他有點慌了,甚至想伸手攔住陳今安。

不是這樣的,我不是讓你離開。

“醫(yī)用箱放在桌子角上,大概你也知道怎么給自己上藥了。陳今安慢慢地走下樓梯,走過拐角后連背影都消失不見。沉沉的腳步聲響了幾下后,整個樓道就沉靜下去了,連帶著整個世界都沉寂下去。

江也最終也沒有伸出手,只是面無表情地站著,對陳今安的分別袖手旁觀。他緩步走進玄關(guān),慢吞吞地坐在床上。漫無目的的發(fā)呆的視線里出現(xiàn)那只醫(yī)藥箱,上面還貼著陳今安曾經(jīng)留下的字條,他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一直沒舍得撕下來。

「要學會愛別人,首先要學會愛自己?!惯€畫了一個笑臉。

江也愣愣地看了一會兒,別開腦袋。

沒人教過我愛,我也學不會

陳今安又回到了教師宿舍,六人一間的硬板床有些硌,他發(fā)覺自己已經(jīng)對往昔習慣的事物變得不習慣不起來,記得曾經(jīng)剛來的時候睡宿舍還沒有這么不適應。

課排得很滿,白天上課晚上伏案備課,日子過得井然有序。轉(zhuǎn)眼間一個月過去,已經(jīng)到了十二月,雖然冬季的降臨帶著寒風,但他們偏低緯度的地區(qū)受季節(jié)天氣影響不大,穿個厚點的外套就足以抵御低溫。

學期末往往是最忙的時候,他們六個老師晚上睡不著就一起坐起來研究題目。就在陳今安畫函數(shù)圖像的時候,冉沅突然提一嘴:“誒陳今安,江也很久沒來了嗎?”

陳今安停住了筆,點點頭應和著:“嗯?!?br>
函數(shù)畫歪了,最后一筆直接拐錯了坐標。

“要不要去家訪看看,冉沅若有所思。

“不用?!标惤癜策B忙說道,輕輕劃掉剛剛的坐標軸,“他翹課很長時間了,中途也來過幾次,王主任問過,是家里的原因。也許很快就來辦理退學了吧。”

“是嗎,好可惜。即使他是學校最刺頭的一個,但不管怎么說也教了好長時間了。冉沅嘆氣道,“越惡劣的學生,內(nèi)心都出乎意料的柔軟。尤其是在這里,他們呈現(xiàn)出的叛逆也許是自我保護的手段。”

“是。陳今安垂下眼睛。

江也的座位空了很久,一開始陳今安還會覺得他會回來,甚至希望他回來,即使江也恨自己,陳今安還是希望他能把書讀完。遺憾的是他沒有。

唯一一次,是陳今安在講課。教室的門突然被一腳轟開,江也站在門外,眼里充斥著還未消退的戾氣,臉部有輕微擦傷和淤青,手腕劃破出血,一身行頭一看就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他直直地向自己座位走去,眾目睽睽之下靜靜地翻著柜子里的東西,然后拿出一瓶酒精,拿了就走。臨出門前陳今安攔住他,剛想開口說話就被江也撞開。

甚至都沒看陳今安一眼。

陳今安最后一次見到他是在一個下雨天,江也在公交車站跟人打了起來,電話打到她這里,警局讓陳今安去領(lǐng)人。陳今安急急忙忙趕到,簽了手續(xù)交了賠款,低頭彎腰跟人道歉,然后把人帶了出去。

從里到外從頭到腳都帶著血淋淋的傷,江也感覺自己的身體就像在風中搖搖欲墜的破布,他咬牙拖著身子往前走,唇邊的傷口被風刮得生疼。

居民樓下有個小孩在拍皮球,看見美后便停下手里的動作,盯著他一動不動。

骨折的手臂在肩膀上晃蕩著,黑眼睛的小孩好奇地湊近仔細看了看,江也苦澀地扯了扯嘴角,垂著手臂一擺一擺,就像在模仿大象的鼻子。黑眼睛小孩被逗樂了,也學著他的樣子晃胳膊,兩人一前一后地走著,邊走邊晃,小孩莫名其妙開始咯咯笑。

江也也笑,笑著笑著露出一口尖尖的白牙,笑著笑著眉眼都舒展開來,笑著笑著仿佛所有傷口都愈合了。

笑著笑著突然淚流滿面。

喉嚨抽搐了幾下,笑聲變?yōu)檫煅剩鶝龅纳眢w上只剩下眼眶發(fā)燙。他難以自抑地流淚,在黑夜里對著路邊礙人的石子嘶吼,試圖憑借瘋狂咳嗽來緩解痛感?;剡^神來時已經(jīng)在家門口了,慢吞吞地彎腰抽走門底縫塞住的硬紙板,屋里沒開燈,一片黑暗。

開燈的人已經(jīng)被他趕走了。

江也翻找出醫(yī)藥箱,動作僵硬地攤開繃帶,試圖用一只手捋順。手底下的繃帶沒了往日的溫順,在桌子上胡亂翻滾,怎么也找不到頭,他失去了耐心,越來越煩躁,最終猛地一撤手臂準備仰頭就睡,結(jié)果打碎了一只杯子。

是導火索爆炸的聲音,這只杯子好像把他的防火墻摔出一個窟窿,一切急迫的、即將重見天日的晦澀情感一股腦地從這個窟窿里涌了出來,它們吼叫著,它們要接受眾目睽睽的太陽,它們是魔鬼,讓強烈的愿望扼住他。的脖頸,控制著方向盤讓他不顧一切地奪門而出。

江也停在那個紅色電話亭前,喘著粗氣小心翼翼地握住通話機,顫巍巍的手指摁下一串號碼。

耳朵里洶涌的嗡鳴聲被嘟嘟的電話聲音淹沒,對不起,您撥打的用戶暫時無法接通。

再打一遍。

對不起,您撥打的用戶暫時無法接通。

再一遍。

對不起----

他壓低的雙眼帶著創(chuàng)傷與疲憊,右手稍稍泄了些力氣,張了張嘴,卻說不出一句話。

圣誕節(jié)的凌晨竟然開始下雨,陳今安迷迷糊糊地還沒醒,就接到了禾旦問候圣誕快樂的電話。

“謝謝,我不過圣誕。她嘟囔道。

掛了電話她又睡了過去,夢里模糊的背影拖拽著長長的虛影讓人抓不住,她感到即將窣息。一通電話又打了過來,這次鈴聲格外地響亮,好像火車在腦海里轟鳴,聲音刺耳無比。

“喂?”

“陳今安。”是禾旦,她聲音沉沉的。

四點半的街區(qū)響起了槍聲。

陳今安抓起外套就跑進雨里,顫抖的手指在手機上胡亂地戳著,帶著裂痕的屏幕映照出自己慘白的臉,雨水從上面滑開仿佛淚落下來。等待接通的音效每響一聲心臟就被沉重地擊。打一次,胸膛不斷被冷風刺穿,讓她四肢百骸都淪為空洞的軀殼。

對不起,您撥打的用戶暫時無法接通。

接電話,接電話,接電話啊。

她狂奔過街口,斑駁的鏡片被雨淋得滿是水漬,眼睛里也糊著水,扎得眼睛生疼。風和雨在血管里開出荊棘,刺痛視線里的一切。

接電話。接電話。

街巷隔著雨看顯得灰蒙蒙一片。耷拉在地上的軟橡膠水管,銹跡斑斑的手推車,用來遮雨的塑料蓋頂噼里啪啦地響。

她突然停住了,喉嚨痙攣著倒抽一口氣。剎那間好像胸口上斷了根生死攸關(guān)的肋骨,裸露在外的心房正撲簌簌淌著血。

“江也,我看到你的尸體了。”

她囁嚅、迷茫、愕然,拼命咬緊牙關(guān)遏制打顫。雙腿在接觸到那人冰冷皮膚的一瞬間徹底泄了力,好像被抽走了所有骨架,渾身的血液倒流著結(jié)了冰。

江也倒在雨地里,黑發(fā)染上血污黏在臉側(cè),明澈的黑眼睛此刻結(jié)上一層渾濁的暗沉,猶如關(guān)機前緩緩變?yōu)楹诎椎睦鲜诫娔X,陳今安不可置信地伸手輕碰他的臉,冰冷的觸感像一支箭,從指間頃刻灼燙整具軀體。

暴雨,血泊,觸目驚心的彈孔。兩具身體,僅剩一顆心臟跳動。

“如果我死了,我不立墓?!苯蔡е懖慌d的雙眼看他。

陳今安沒有說話。

江也摩挲著手臂,輕薄的紗布已經(jīng)滲出了些血跡:“不會有人來看我的,你把我的骨灰撒到海里好了。”

陳今安失笑:“你怎么確定我比你活得久?!?br>
“因為遠方有一條正在射線瞄準我?!?br>
“這里是新聞社,關(guān)于十一中學槍擊案,法庭已經(jīng)給出了最終結(jié)果。受害者江也的生父,未實行撫養(yǎng)義務,間接故意殺人,以及在受害者在校期間多次雇人對其恐嚇、威脅,造成其心理的創(chuàng)傷和行為意識的扭曲,將依照相關(guān)法律受到嚴峻的刑罰處罰......

陳今安坐在海邊的沙灘上,車里的廣播放著當天的新聞,那雙黑色眼睛像一把長槍,靜靜地指著遠處的地平線,又或者根本毫無所指。

“我跑了兩條街才買到。禾旦拎著啤酒放到陳今安身邊,寒冬的風吹得臉頰發(fā)紅,她便往圍巾里縮了縮,“在看什么?”

“日落?!标惤癜参⑿?,“這樣寒冷的冬季,遙遠的天際還是留有絢爛的云霞?!?br>
江也輕輕地嗯了一聲,把食物在墊布上擺好,兩人一時都沒有說話,她聽見了車里的廣播,呼吸一滯,抬頭小心翼翼地瞧著陳今安。

女人給那位少年留下了最后的清白。

那天下午禾旦接到通知后便火急火燎地往現(xiàn)場趕,在熙熙攘攘的圍觀人群中不管不顧地闖進雨里,還沒拽開警戒線就看到淋得透濕的陳今安,那人正傻愣地癱在地上摟著江也的脖子,臉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凈凈,卻是一滴淚也沒掉。禾旦迅速脫了外套蓋在她身上,試圖將人從地上拉起來—她沒成功,陳今安的右手死死攥著江也的衣領(lǐng),就像焊住了。

陳今安麻木得像個被挖空內(nèi)臟的稻草人,渾渾噩噩地聆聽醫(yī)院給出的確認死亡通知,那句話像是下了最后的判決書,堵住了所有僥幸心理的出路。

禾旦以為陳今安會因此一蹶不振,結(jié)果第二天那人就恢復過來,繼續(xù)按部就班的生活,與先前不同的是,陳今安開始頻繁進出她的警察局,搜集證據(jù)查兇手。禾旦訝異于她的能力,那么瘦削的肩膀卻能扛起如此沉重的擔子。真相水落石出后,她還是沒有停止,花費大量精力,查閱各種法條,傾家蕩產(chǎn)也要跟人打官司。

對方是商界有名的富家人士,花錢壓丑聞輕輕松松,就算真被告上法庭,找個頂級律師跟她打簡直不成問題。陳今安倔得要命,即便勝算很小也不放棄。開庭開庭再開庭,曾經(jīng)連創(chuàng)可貼也舍不得買的人,為了這次官司花光了所有積蓄。

最后一次開庭結(jié)果出來了,就像陳今安說的,塵埃落定。不管是槍擊案還是江也的死亡,于他而言都將在耿耿于懷的記憶里逐漸消失。

“好。那祝你圣誕快樂?!?br>
“我本來永遠不過圣誕節(jié)的。陳今安失笑,“江也死于去年圣誕,而開庭結(jié)果公布于今年圣誕?!?br>
兩個含義截然相反日子相撞,命運顯得可悲又可喜。

“起碼對于今年圣誕,應當慶祝。禾旦晃晃酒瓶。

陳今安壓低眼皮苦笑,猶如釋懷一般。

她找了半天沒看到起瓶器,起身到車子后備箱里翻,手指扒拉的時候看見一部舊手機,陳今安頓住了。

最后一通電話是打給江也的,雖然沒接。

陳今安將手機握在手里,五根手指習慣性地靠在同一個地方,仿佛與一年前的動作重合,一時間竟有些恍惚。她長摁開機鍵,心臟怦怦直跳。幾秒種后,帶有劃痕的屏幕亮了起來。

竟然還沒壞。

陳今安打開主頁面,剛想隨便點開個軟件看看還能不能用,一個電話就彈了出來,嚇他一跳,看著陌生的來電人名稱,竟鬼使神差地點了接通。

“陳今安,這里有您的一通電話留言。

陳今安愣了一下:“什么?

“陳今安,我想你了。

她怔住了。

是江也的聲音,嘶啞的嗓音從吱吱作響的電流里傳過來,聽上去布滿傷口與疼痛。

“我為之前做的蠢事向你道歉,對不起,請你原諒我。”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陳今安,你聽得到嗎。

對方盡力壓制著啜泣,聲音被擠壓得支離破碎。陳今安不可控制地喘著粗氣,錯愕地握住手機,雙手顫抖。

“這條語音留言花了五元錢,你又該說我浪費錢了??墒俏掖虿煌愕碾娫挵 ?br>
那頭的聲音已經(jīng)哽咽,在震耳欲聾的心跳聲中陳今安聽見他說的最后一句話--

“別離開我。”

心臟震顫如火山搖撼,地殼的裂縫四處蔓延,泛濫的巖漿割痛血管與神經(jīng)。仿佛一陣轟鳴在腦海里迸裂開來,如剎車的嘶叫墜入耳膜,繼而撲滅火苗形成沉痼,在空蕩蕩的心室幻滅于粉塵。

最后一根稻草落在秤砣上,一切回憶如洪水泄閘般涌進腦海,沖垮了所有安然無恙的偽裝。痛感鋪天蓋地地壓下來,陳今安深深彎下腰,脊背蜷縮,無法遏制地放聲哭泣,淚水決堤。

她哽咽不止,抽泣難停,又哭又笑,仿佛在一瞬間把去年所有的事重新經(jīng)歷了一遍,以及在以后的生命里,也許還要經(jīng)歷許多遍。

我的靈魂和我之間的距離如此遙遠,而我的存在卻如此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