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前我大著肚子走進(jìn)晉家，成為晉翊的合法妻子。
沒有完成婚禮，亦沒有得到過他的尊重。
我忍受著冷漠易怒的晉翊，終于等到小禾5歲被記入晉家家譜。
我一手拉著孩子，一手緊握離婚協(xié)議書。
這次真的結(jié)束了。
*
“柳女士，恕我直言。”
“您為晉家生過一個男孩，縱是感情破裂想離婚，也可以要求高額贍養(yǎng)費(fèi)?！?br>
“您確定——選擇凈身出戶嗎？”
此時在亞城最好的律師事務(wù)所，律所合伙人不死心地問了跟之前律師一樣的問題。
我的指尖輕輕敲擊桌面，看了眼旁邊安靜坐著讀繪本的小禾，再次點(diǎn)點(diǎn)頭。
“我確定，跟晉翊先生離婚并凈身出戶?！?br>
我拉著小禾在律所合伙人恭敬又失望的眼神中離去。
我懂，那可是亞城晉家。
手握省內(nèi)大大小小上百座煤礦開采權(quán)，是真正的潑天富貴。
只要打贏這場離婚官司，隨便從晉家身上撕下一點(diǎn)，律所都會名利雙收。
“媽媽，小禾以后跟著誰？”
小禾仰著頭，渾不似一般孩子聽到父母離婚后的慌張。
我緊了緊拉著他的手：“如果媽媽說，小禾要自己留在晉家呢？”
小禾眨了眨眼，旋即低下頭。
“小禾都聽媽媽的?！?br>
“不哭不鬧?！?br>
“順著爸爸?！?br>
我揉了揉他軟軟的頭頂，心下一狠，拉著他走進(jìn)晉家大宅。
“你要離婚？還是凈身出戶？”
“柳如煙，你又在搞什么鬼？”
晉翊大喇喇仰坐在沙發(fā)里，一手捏著離婚協(xié)議書漫不經(jīng)心，一手端著杯咖啡。
光看他眼圈頗重，額角青筋跳動隱怒未發(fā)的樣子，也不知道是被管家從哪個銷魂金屋緊急喊回來的。
“簽了吧，我還你自由?！?br>
我弓著身將筆遞到他面前，這也是最后一次遷就。
晉翊陰沉著臉拍掉筆，連帶著拍得我手背悶紅一片。
“你一個礦工之女，要面子不要錢合適嗎？當(dāng)初怎么不見你要點(diǎn)臉？”
“你可以走，但孩子入了家譜必須留下。”
“至于贍養(yǎng)費(fèi)，你說個數(shù)，我……”
我不想再聽晉翊說這些垃圾話，聽了這么多年耳朵都快起繭。
“不必了?！?br>
我最后捏了捏小禾的臉，挺直脊背大步向門口走去。
身后傳來杯子的碎裂聲、男人的咒罵聲，唯獨(dú)沒有小禾的哭聲。
我的孩子，我知道他有多堅(jiān)強(qiáng)。
很小很小的時候，我就告訴過他，不管爸爸如何冷漠，他都無需在意。
這么想著，我回頭看了看這棟冰冷的大宅，眼里滿是譏諷。
因?yàn)闀x翊，根本就不是小禾的親生父親。
*
如果說晉家大宅好比那九重宮闕富麗堂皇，那我家恐怕連茅廁都不如。
礦場家屬院，這會兒下工的、接孩子、買菜回來的人三三兩兩聚在一起。
“誒你看，那是柳家妮吧？”
“可不就是，這傍了咱們太子爺，娃都生了，怎么又回來了？”
“那太子爺玩得多花，這年頭有孩子也不保險嘍?！?br>
他們沒有一點(diǎn)當(dāng)面說人閑話的自知，當(dāng)然我也并不在意。
大家都是一個礦上出來的，誰又能見得別人比自己好？
這個家，有好幾年沒回來了。
六年前，爸爸在礦難中救下晉翊，死時脊椎被砸斷成好幾節(jié)。
聽說晉翊在醫(yī)院蘇醒后的第一句話是：“我要見柳如煙?！?br>
家里擺了七日靈堂，前來悼唁的人數(shù)不勝數(shù)，晉翊送來的禮物更是堆滿樓道。
親朋鄰里都在恭喜我被太子爺看中，卻忘記我剛剛才失去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我沒去醫(yī)院見他，將他的禮物全部拒之門外，直到他頭七那天出現(xiàn)在靈堂，腦子里突然就有了一個大膽的計(jì)劃。
我給晉翊灌下一瓶酒，最后撲進(jìn)他懷里。
后來他說我挾恩圖報，說我為了攀高枝在那晚算計(jì)了他。
晉翊說得都沒錯。
小兩室的房間，桌椅堆著落了厚厚一層灰，空氣里再也沒有熟悉的煙火味兒。
我走進(jìn)爸爸房間，將供桌上的黑布扯下，露出兩幅遺像。
“爸，阿堯?！?br>
“好久不見?！?br>
我擦亮一根火柴，昏暗的房間里驟然撐起小片暖光。
爸爸微黑的臉依然笑得爽朗，空曠的房間里我仿佛聽見他在喊：“阿煙，你是不是嫌棄爸爸是個大老粗了？”
“談戀愛都不跟老爸說，到底是哪家臭小子??！”
火柴移向另一邊，還沒來得及看一眼，火就熄滅了。
阿堯，哪怕六年沒見，我依然忘不掉他的模樣。
他的皮膚比我還白，老爸說他根本不像咱礦上人家的孩子。
他眉眼單薄，鼻翼和嘴唇微厚，笑起來時右邊一個酒窩總讓我移不開視線。
可如今，他還被深深埋在礦井下，不見天日。
我點(diǎn)燃三支香，靠著供桌抱膝而坐。
也不知過去多久，被夜里涼風(fēng)一吹，才發(fā)現(xiàn)有人進(jìn)了屋子。
云消月顯，那淡淡光芒中，露出一張我朝思暮想的臉。
阿堯！
我踉蹌著起身撲過去，就在雙手即將接觸到他的那刻，突然渾身僵住。
酒氣、煙味、香水味混作一團(tuán)，真讓人惡心。
“柳如煙，看在孩子的面上，我給你這個臺階下?！?br>
“現(xiàn)在跟我回家?！?br>
差一點(diǎn)。
我又認(rèn)錯人了。
晉翊啊，除了這張和阿堯有八分像的臉，根本不配和他相提并論。
*
晉翊紆尊降貴來礦場家屬院，陣仗擺得很大。
從窗戶不經(jīng)意間往外一瞥，樓下一排黑色奔馳看不到盡頭。
鄰里鄰居抱著孩子、穿著睡衣站在兩邊看熱鬧，不時有目光向我這投來。
“柳如煙，裝模作樣也該適可而止?！?br>
“趁我還念著你是孩子母親、是晉家少夫人的份上。”
晉家少夫人啊，名頭可真響亮。
想起去年除夕，我奉公婆之命領(lǐng)著仆人去帶晉翊回家過年。
在市中心那套豪華大平層里，五六個穿著清涼的女孩圍在他身邊，低眉順眼。
晉翊則當(dāng)著一群家傭的面，喊她們少夫人一號、少夫人二號……
我掉頭要走，又怕婆婆借機(jī)為難，只得強(qiáng)壓怒意轉(zhuǎn)過身，正好對上晉翊失落的臉。
晉翊的視線有一瞬間慌亂，旋即他拿起桌上酒杯猛灌一口：“怎么，咳、咳，少夫人想留下一起玩？”
所以我這個少夫人，在他眼中也應(yīng)該只是個隨叫隨到的物件兒。
他施恩，他不計(jì)前嫌，哪怕朝我吐口水，我都應(yīng)該心懷感激，全部笑納。
“離婚協(xié)議書，我已經(jīng)簽字了。”
我捏著拳，略長的指甲直扣進(jìn)肉里。
可晉翊，像是聽不懂人話，他從后面靠過來，將我籠罩在一片頹廢中。
一手勒住我的腰，一手攥住我的下巴向他轉(zhuǎn)去。
稍有抵抗，伴隨著輕微咔咔聲，下巴上便傳來劇痛。
晉翊向我湊來，月光下他的臉一覽無余，哪哪都像，只除了那兩片唇?jīng)霰〉貒樔恕?br>
我稍稍偏開頭錯開那個吻。
“你裝什么矜持？”
“六年前就在這間屋子，是你先湊過來的吧？”
見晉翊不管不顧又湊上前，我舉起左手狠狠甩在他臉上。
六年前，是我故意灌醉他在先，晉翊順勢而為在后。
接下來的日子，我看著晉翊為了婚禮忙前忙后，對我小心翼翼的樣子，心中就有報復(fù)的快感。
既然他口口聲聲要報恩，我給他這個機(jī)會。
我就是要讓他晉翊給別人養(yǎng)兒子，就是要讓他晉家偌大家業(yè)都落在小禾手中。
可晉翊的青睞太短，宛若永遠(yuǎn)見不到陽光的夜露。
那場亞城近*0年來最盛大的婚禮，晉翊沒來，我一人大著肚子走進(jìn)晉家，從此成為一個笑話。
好不容易等到小禾被記入家譜，我卻堅(jiān)持不下去了，我想阿堯，很想很想。
晉翊是亞城無冕太子，別說對他動手了，就是傷他一根汗毛最后都要落得家破人散的下場。
我梗著脖子靜靜等待他報復(fù)回來。
烏云遮住月亮?xí)r，最后的光被瞬間剝奪。
黑暗中我的體感被無限放大，頃刻間被拉入的懷抱，堅(jiān)硬又熾熱。
“阿煙，以后我們不鬧了?！?br>
“是我的錯，好嗎？”
*
晉翊突然服軟，倒也不算稀奇的事了。
從過完年，他在外過夜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他會纏著我親熱，會討好小禾開始努力扮演一個父親的角色。
夜深人靜時，我會在黑暗中默默盯著他。
人怎么可能突然變化這么大？
他還是那個晉翊嗎？
上個月，是六年來晉翊第一次給我過生日，鮮花、蛋糕、和名貴的禮物周到至極。
少了那刻薄的笑，他跟阿堯又多像了一分。
但我始終清楚，他不是阿堯。
“晉翊，如果你真要送我生日禮物?！?br>
“就抓緊讓小禾上家譜?！?br>
那晚看似甜蜜的一夜，使我再次抓住機(jī)會達(dá)成所愿。
晉家家大業(yè)大，規(guī)矩多，沒有記上家譜的孩子是沒有繼承權(quán)的。
而我的家世放在晉家，甚至還比不上任意一位司機(jī)。
公婆瞧不上我，連帶著瞧不上小禾。
入家譜的事就硬生生這么拖延著，直到晉翊開口。
可這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
晉翊竟然想讓我再給生個孩子？
若不是我在晉家大宅每日過得如履薄冰，恐怕還不會細(xì)心到發(fā)現(xiàn)避孕藥被換成了黃體酮。
“你除了能生孩子，對晉家還有什么貢獻(xiàn)？”
那一次爭吵中，晉翊不帶任何諷刺，只是撐著額角一臉煩躁，道出句句事實(shí)。
晉家看起來人丁單薄，其實(shí)不然。
光公公外面的私生子，一只手可能都數(shù)不過來。
受寵的就送座小礦，不受寵的就給點(diǎn)小錢。
只有婚生子、或者對集團(tuán)有突出貢獻(xiàn)的孩子才能被記上家譜，在公公百年后瓜分這金錢帝國。
拉開電燈，屋子的簡陋無處可藏。
“我讓賢?！?br>
“這輩子我有小禾一個孩子就夠了?！?br>
“隨你再去生幾個?！?br>
供桌上的香快燃完了，我抽出三根正準(zhǔn)備續(xù)上。
晉翊卻搶先一步抽走小堯的遺像，眼中滿是挑剔。
“確實(shí)和我長得很像，難怪爸媽都沒起疑?！?br>
“小禾，就是他的種吧?！?br>
香在我手中斷成幾截，身體也不可抑制地發(fā)抖。
晉翊，他什么時候知道的？
*
一個是晉家大少，一個是礦場小工，初次相見當(dāng)我發(fā)現(xiàn)兩人有八成相似時。
只覺老天都在助我。
孕期我私自倒掉好多營養(yǎng)補(bǔ)藥，模糊了月份，讓小禾生下來瘦弱，有了點(diǎn)早產(chǎn)的樣子。
老天保佑，小禾一天天健康長大，除了嘴唇，其他跟晉翊都像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
任誰看了都不會懷疑。
可晉翊，竟然說他一開始就知道，知道本要跟我談婚論嫁的人被埋在礦下。
“你不回去，明天我就帶小禾去做檢測?！?br>
“或者你現(xiàn)在說，小禾是我的孩子?！?br>
“只要你說，我信?！?br>
我被他的視線牢牢鎖定，面上僵著生怕露出一絲破綻。
失算了。
原本想著晉翊再混蛋也不至于對孩子做什么。
但現(xiàn)在他知道小禾身份，還會如慈父般對他嗎？
“我跟你回去。”
也只剩下這一條路可走。
樓下看熱鬧的鄰居已散去七七八八，剩下幾個看到跟在晉翊身后走下樓的我，紛紛熱情打起招呼來。
爸爸干了一輩子礦工，我從小在礦場玩到大。
現(xiàn)在的鄰居有很多都是看著我長大的長輩，或者童年時的玩伴。
從什么時候開始一切都變了呢？
是爸爸和阿堯死后，我卻突然嫁進(jìn)了晉家。
冷血、自私、虛榮、不知羞恥……
這樣的評價我聽了太多回，心上早已千瘡百孔再也流不出一滴血。
車子駛出家屬院，經(jīng)過礦場時，月色下高大的排土機(jī)伸長胳臂張牙舞爪，宛若吃人的巨獸。
爸和阿堯的死，不是意外。
事故前，他們曾無數(shù)次找礦場上級反應(yīng)，傳送帶老化故障，時有堵塞。
可礦場以成本過高為由拒絕更換傳送帶。
事故那天，爸爸帶著我跟阿堯正準(zhǔn)備去領(lǐng)證，被領(lǐng)導(dǎo)一個電話叫回。
只因當(dāng)天晉翊來礦場巡視工作，勒令礦工不得缺席。
也就是那一天，礦下煤塵堆積引發(fā)爆炸。
我趕到現(xiàn)場不要命地挖，嶄新的裙子上沾滿煤灰，雙手血流不止，到頭來只接出老爸一具殘破的尸體。
甚至連阿堯最后一面都沒見上。
晉家礦場、晉翊，都是兇手。
每每想起那一天，剜心的痛讓我不自覺攥緊拳頭，掌心多痛幾分，或許心上就能稍輕松些。
“阿煙，當(dāng)初說要結(jié)婚時，我是真的喜歡你?！?br>
“我、我那時太年輕了，氣不過你騙我?！?br>
“以后不說這些了，你好好跟著我，行嗎？”
晉翊強(qiáng)硬地掰開我的拳頭，向著掌心紅腫處輕輕吹氣。
而我執(zhí)拗地望著窗外，最后看了眼阿堯葬身的那片礦坑。
“晉翊，你該知道我有多恨你?！?br>
害死我至親至愛之人，跑到我面前假惺惺要報恩，又在這六年里的每一天對我極盡羞辱。
無數(shù)夜晚從噩夢中驚醒時，我都在想，死在礦難里的人，為什么不是他晉翊？
這是第一次不做偽裝，坦白憎恨，既然他想要在今后的日子里互相折磨，那我奉陪。
車廂里安靜至極，許久才聽到晉翊一聲嘆息。
“恩，我知道?！?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