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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小到大,我從我媽嘴里聽到過最多的一句話就是:“要不是因為你,我和你爸早離了。你就考這么一點分,怎么對得起我?”

我惶恐得不敢說話,因為我怕我一說話,我岌岌可危的家就沒了。

1

我爸是我媽在這天底下最恨的人。

從小到大,我從我媽嘴里聽到過最多的一句話就是:“要不是因為你,我和你爸早就離婚了。”

每每當(dāng)她對著我說完這句話后,她就會用那種審視和警告的眼神看向我。

那雙眼角帶著淡淡皺紋的眼睛,黑黑的像一潭死水,又像是凝聚著巨大風(fēng)暴的漩渦。

她話里的潛臺詞是:“我犧牲了自己,只為了給你一個圓滿的家庭?!?br>
“既然我犧牲了這么多,你就應(yīng)該表現(xiàn)得更好一點,更優(yōu)秀一點,這樣才值得我為了你所做的一切。”

關(guān)乎一個家生死存亡的重?fù)?dān)一下子就落在了我身上,她似乎也是在無聲的威脅我。

如果我要是沒有成為她預(yù)期中的乖孩子,又或者表現(xiàn)出一丁點偏袒我爸的態(tài)度,她就會像痛恨我爸一樣,痛恨我。

我會覺得很害怕,日日提心吊膽、擔(dān)驚受怕。

害怕我哪里有一點做的不好,我本就岌岌可危的爸爸媽媽就會因為我而逐漸瓦解、分崩離析。

就像在一根鋼索上步履蹣跚,稍不留神就會跌下腳底的萬丈深淵。

小學(xué)五年級的期中考試,我因為感冒發(fā)揮失常,從年級前五跌到了只有二十多名的中游。

我媽知道我的成績后怒不可遏。

她一手攥著卷子,一手?jǐn)Q著我的耳朵,然后猙獰著臉沖我嘶吼:“你就考這么一點分?你怎么有臉回來的?你怎么能對得起我的?”

“你要學(xué)你爸嗎?你以后也想變得和他一樣爛泥扶不上墻,快四十歲還要整天靠著別人的眼色才能討口飯吃?”

耳朵上的痛感尖銳又麻木,我捂著被揪的耳朵,啜泣著向她求饒:“我不會的...媽媽,我錯了我錯了...”

我忍著淚水努力為自己辯駁:“我感冒了,我不舒服,所以才沒考好...”

她擰著眉毛,大叫著打斷我的話:“借口!這都是借口!你簡直和你爸那個死樣子一模一樣!”

“遇到事情就只會找借口,從來都不想想自己的原因,出了事情就會怪天怪地,從來都不會怪自己...”

我的辯解在她眼里變成了找借口。

夏天的燥熱,讓整個屋子的空氣沉悶又污濁。

汗水和眼淚混在一起,流進(jìn)我嘴巴里的時候,嘗起來的味道都是咸咸的。

可她的怨氣和怒火從不會因為我的道歉而消退,她會自顧自地說完她想說的,這才算完。

一提到我爸,她的嘴巴就像是開了閘的洪水,和我肆意傾吐著她的不滿。

她又開始循環(huán)播放那些說過無數(shù)遍的話,她扯著嗓子高聲叫道:“要不是擔(dān)心離了婚,對你的影響不好。”

“我還用整天跟著你爸這種廢物天天受委屈,過這種苦日子?”

“別人都叫我離婚的!我都是為了你啊,你能不能爭點氣!”

她崩潰的大哭大叫,擰我耳朵的手愈發(fā)用力。

可恍惚之間,我卻覺得十分茫然。

她說為了我,可是究竟是為了我的什么呢?

2

我媽生我的時候,只有二十五歲。

這個年紀(jì)已經(jīng)不算小了,可她卻始終沒能習(xí)慣從一個青年女性到一個母親的角色轉(zhuǎn)變。

她很自私,自私到我一度懷疑她的愛除了她自己,就再也不能分給任何一個人。

她一度把我當(dāng)成了她的累贅。

正是因為我拖累了她,讓她不得不背負(fù)起一個母親的責(zé)任,也讓她不得不放棄自己本該去享受的人生。

有人說,人對于自己的童年大多只有一個模糊輪廓,可我卻清清楚楚的記著從我有記憶開始的每一件事情。

我爸忙著工作,我媽是家庭主婦,所以更多的時候我是和我媽相處的。

她把照顧一個孩子當(dāng)成了過家家的游戲,餓了就給兩口飯吃,渴了就給兩口水喝。

學(xué)習(xí)上她從不會關(guān)心我,最多的時候也不過是在我看電視時,咒罵著讓我去學(xué)習(xí)。

按照她的話來說,過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結(jié)果,所以她的眼里就只有最后留在成績單上的那一串?dāng)?shù)字。

她把我當(dāng)作一只小貓小狗來豢養(yǎng),高興了夸兩句,不高興就打罵兩下。

她打我的次數(shù)太多,早就成了家常便飯,掐耳朵、拍腦袋又或者是踹后背。

這算打我嗎?

大概也不算的。

因為這已經(jīng)成為了我再稀松不過的平常。

我媽松開了擰著我耳朵的手,耳朵上的疼痛還沒來得及褪去,她就又開始對著空氣高聲地咒罵我爸,還有姑姑和奶奶。

她罵道:“老不死的,剛結(jié)婚就給我甩臉子擺架勢,還敢把我的被子扔出去,就等著你哪天死?!?br>
她的眼睛通紅一片,一張臉猙獰又扭曲,她嘴巴里不斷噴出的唾沫星子在空中飛舞。

她一向不喜歡我爸的家人,即使我的姑姑和奶奶并沒有對她做過什么過分的事情。

把她的被子扔出去也是因為她大過年非要挑我的事,找我的茬。

可因為他們都是我爸的家人,更因為他們護(hù)著我,‘愛屋及烏’所以我媽就很討厭他們。

就是這樣再單純不過的理由。

那些不堪入耳的話太臟了,臟得我感覺胃里直翻酸水,強忍著惡心。

各種極具侮辱性的字眼在她嘴里行云流水,甚至不需要過多的思考,就能脫口而出跟上下一句臟話。

這讓我根本就沒有躲避的機(jī)會,連一句想要暫停的嘴都插不上。

身上像是破了一個大窟窿,那些臟話就像一陣穿堂風(fēng),拼了命的往我身上的那個窟窿中擠去。

她突然轉(zhuǎn)頭指著我大喊:“他們那天死了你也不要回去,你要是敢回去,我就把你的腿卸下來!”

更可怕的是,我必須時不時地對她這些話加以回應(yīng)。

我要附和她,我要向她強調(diào)自己是站在她那一邊的。

我不愿意說話,她就氣急敗壞猛地拍了一下我的腦袋,然后高聲罵道:“說話??!你聾了啊你!”

可我覺得她不應(yīng)該這樣罵我爸的家人,因為那同樣也是我的家人。

這對我來說是一種酷刑。

比起這些,我更愿意她只打我罵我,而不要牽扯那些無辜的別人。

我實在忍無可忍,扯上她的袖子,大叫道:“媽媽你別說了!別說了行嗎!”

“我知道你很辛苦你很累,可是這不是他們的錯,都是我的錯,你罵我吧好嗎?”

“是我不爭氣沒考好的,這明明都是我的錯啊?”

我媽的聲音戛然而止,世界又恢復(fù)了往常的清靜。

她就站在我面前,聽到我的聲音,轉(zhuǎn)過頭來死死地盯著我,那種視線恨不得把我的腦袋燒出一個洞。

她鐵青著臉,從牙縫中擠出幾個字:“你現(xiàn)在是心疼你爸了,心疼你那奶奶姑姑了。”

“罵兩句你就難受的不得了,你真是你爸親生的,你倒是會心疼他們,可是有誰心疼我呢?”

我只不過是想讓她就事論事,可她卻把我的話曲解成了‘我在心疼我爸’的意思。

這就是她歇斯底里發(fā)瘋的導(dǎo)火索。

那天下午,她扯著我的手腕,把從客廳拖到陽臺,又從陽臺拖回客廳。

她根本不需要借助任何工具,只是靠那雙手,就能把我打到疼得哭爹喊娘、求爺爺告奶奶。

3

讓一個小孩長記性的最好辦法就是讓他痛。

不管再惡劣、再愚笨的孩子,只要讓他痛得死去活來,他就會知道不敢了。

大概這就是每一個畜生的本能,就像圍著磨盤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毛驢。

很顯然,我媽比我更明白這個道理。

那種密密麻麻的痛感,就像是被我媽刻在了我的骨子里。

我壯起膽子反抗過幾次,最后卻不得不因為小孩和大人之間懸殊的力氣而長了記性。

我媽不許我告訴我爸,她之前指著我的鼻子威脅我:“無所謂你告訴你爸,你敢告訴他,我就等他上班去接著打,反正我有大把大把的時間和你耗。”

“我是愛你才會這么管著你,你以為我想管你嗎?你要是讓我失望,我就永遠(yuǎn)都不要你了?!?br>
我的世界很小,小小的一方天地里,只有爸爸和媽媽,這讓我媽這句無關(guān)痛癢的話突然增加了成百上千倍的殺傷力。

我不想失去爸爸和媽媽,我想要一個完整的家。

于是,我開始試著做一個會看別人的眼色的乖小孩。

我不敢再當(dāng)著我媽的面和我爸過分地親近,而且我還會像個間諜一樣,偷偷觀察我爸的一舉一動。

如果他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我就會第一時間向我媽匯報。

我想通過這種方式證明我是站在我媽那邊的,比起爸爸,我更愛她。

當(dāng)我爸又答不上來我作業(yè)上的題目時,突然有一種濃烈的欣喜就在我身體里蔓延開。

我爸坐在我書桌前愁眉不展,最后很是愧疚的抓了兩把腦袋,他說:“爸爸答不上來,你明天問問老師吧。”

我強忍下心中的雀躍,點頭應(yīng)了兩聲。

可我爸卻突然問我:“你們同學(xué)家里是不是都有電腦?我聽他們說買了電腦就能查資料了,百度一下就有答案?!?br>
我有些錯愕,呆呆地看著他。

他繼續(xù)問道:“買個電腦要好多錢?”

我搖了搖頭,抿著嘴說不知道,想了想又說:“大概也要五六千的?!?br>
他應(yīng)了一聲,說了句知道了,就起身走出了我的房間。

我爸是那種不善言辭的人,我媽總說他死板不懂浪漫,也把別人總夸他的老實本分總結(jié)成了‘無能’二字。

我在爸爸和媽媽之間搖擺,最后心里的那個天平還是偏向了我媽的那一邊,于是我在第二天早晨我爸不在家時,我選擇告訴我媽。

我一邊偷偷看著我媽的臉,一邊故作生氣的抱怨道:“爸爸好笨啊,他怎么什么都不會,連我的作業(yè)都答不上來,真是沒用?!?br>
我自顧自地說著,可我媽臉上的表情始終都是淡淡的,沒有一絲波瀾。

她突然就像換了個人一樣,嘴里的話變成了與之前截然不同的說辭。

她拍了一下我的腦袋,然后有些惱怒的說:“他再沒用也是你爸,你怎么能這么說你爸呢?一點教養(yǎng)都沒有!”

我的腦袋一片空白。

我更迷茫了,我媽不就是渴望我站在她那一邊,為她說話嗎?

既然她討厭我爸,那為什么我說我爸的壞話,她反而更不高興了呢?

我實在想不通自己到底錯在了哪里。

我媽開始袒護(hù)著我爸,嘴里數(shù)落著我不孝順。

她說:“你吃的喝的都是你爸賺來的,你居然嫌棄你爸沒用,你有沒有一點良心?”

“你要是讓你爸聽到了這話,他指不定得有多傷心,他每天在外面拼死拼活地賺錢,不都是為了你吃好的穿好的嗎?”

我有些難以置信的反問她:“你不是不喜歡爸爸嗎?”

她愣怔了幾秒鐘,然后脫口而出:“我不喜歡是我的事情,和你沒關(guān)系,但是他是你爸爸,你不能不喜歡他?!?br>
“你也沒資格這么說他?!?br>
她突然在此刻迸發(fā)出了前所未有的良知和道德,和那天瘋狂飚著臟話的她簡直判若兩人。

4

說到這里,我已經(jīng)無話可說了。

她把我繞進(jìn)了一個無路可走的死胡同。

我必須要喜歡我爸,也必須要討厭我爸,只不過這種喜歡和討厭必須要表現(xiàn)得恰逢時宜。

我想不出來半個字反駁她。

我把腦袋埋得很低很低,低到劉海都要掉進(jìn)碗里的小米粥中。

她看了看表,不耐煩的敲了敲桌子說:“別磨蹭了,怎么和你爸一個德行,馬上就要遲到了,我一會要去店里,我可沒工夫和你耗著?!?br>
似乎這個世界上,所有不好的壞習(xí)慣和臭毛病都能和我爸扯上關(guān)系。

小米粥冒著白色的熱氣,水霧蒸騰撲散在我臉上,我端起碗大口大口的吞咽著。

那灼熱的溫度似乎要把我的口腔和食道煮熟,胃本能的抵觸著沒能細(xì)嚼慢咽的食物。

可我好像就在這一瞬間,喪失了所有的痛感。

說我爸壞話這條路行不通,那我只好尋找別的辦法。

關(guān)乎我家生死存亡的擔(dān)子,壓得我喘不上氣,我媽的那句話時時刻刻都在我耳邊回響。

于是我拼了命地學(xué)習(xí),上課也不敢走神,生怕眼睛一閉再睜開,我爸媽就離婚了。

可就在期末考試的前幾天,我媽和我爸又大吵了一架。

舅舅因為偷別人的電動車被抓,我媽想要取保候?qū)彛墒潜WC金不是個小數(shù)目,要一萬多塊。

我一放學(xué)回來,剛站在家門口就聽到了鐵皮門里面的動靜。

我媽帶著哭腔的嘶吼聲沖出禁閉的房門,直穿我的耳朵而過,她哭喊道:“我就只有這一個弟弟,他出了事你怎么能見死不救?你的心是石頭做的么。”

“是,我知道,他是屢教不改,可是眼瞅著就要過年了,哪怕讓他吃完了團(tuán)圓飯再進(jìn)去也不晚吶?”

我爸在勸她,可語氣里也帶了無能為力,他說:“你弟弟這都幾次了?光是我和你在一起之后都三次了?!?br>
“每次他都說要改要改,可哪一次真的改過?我給他介紹工作,讓他來服裝城一起上班,他每天不務(wù)正業(yè),就是混吃等死?!?br>
“我真搞不懂了,這種人有什么可救的,既然犯了法,那就讓他自己去承擔(dān),別總是讓別人來給他擦屁股!”

外面有些冷,呼嘯著的北風(fēng)刮在臉上像密密麻麻的小刀子。

我猶豫著要不要進(jìn)去,在門口等了很久,等到樓下的路燈都亮起來的時候,他們的爭吵卻還不停。

就在我掙扎著把鑰匙插進(jìn)門鎖里的時候,他們爭吵的聲音戛然而止。

這是他們之間難得又少有的默契。

我一進(jìn)門,他倆就那樣沉默的坐著,一個坐在沙發(fā)上,一個坐在椅子上。

一瞬間,我突然覺得很可笑。

他們沒少吵架。

他們吵架我又不是第一次看到,也不是第一次聽到。

那些能把屋頂掀飛的爭吵聲,他們卻覺得,只靠我房間那個薄薄的門板就能夠隔絕他們在客廳的一切動靜。

我爸沖著我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他尷尬的說:“回來了?!?br>
而我媽什么都沒說,見我回來后惡狠狠地瞪著我。

那雙黑黑的眼睛一如既往,像一潭死水,又像是凝聚著巨大風(fēng)暴的漩渦。

我被我媽嚇一跳,迅速點點頭,然后鉆回房間寫作業(yè)。

我房間的那扇門一合上,客廳就像就個沉寂許久的炸彈被點著了,噼里啪啦的響聲熱鬧的宛若過年時每家每戶燃著的爆竹和煙花。

我媽帶著哭腔的、歇斯底里的悲鳴,伴隨著各種各樣的東西摔碎在地上的聲音,那樣尖銳的叫聲和放肆的咒罵在空蕩蕩的屋子里回旋。

我按開臺燈,橘黃色的光灑在紙面。

我也想哭,可是卻怎么都哭不出來,像是有東西堵住了我的淚腺。

心里在流眼淚,可眼睛卻干澀得發(fā)痛。

5

我媽和我爸大吵了一架后回娘家了。

那天在外面沒了動靜之后,我才敢出去上廁所。

結(jié)果亂糟糟的客廳就只剩下了我爸一個人。

他弓著背趴在地上,自暴自棄式的收拾著滿地的狼藉。

他一見到我,剛剛臉上的哀傷一下子消散,笑盈盈的問我:“沒嚇到你吧?我又惹你媽生氣啦,晚飯爸爸給你做。”

他的右臉頰腫得老高,手臂上還有幾道滲著血珠的指甲劃痕和青青紫紫的掐痕。

我搖搖頭沒說話,沉默著去拿掃帚。

突然在這一瞬間,我有些厭惡我爸。

厭惡他面對我媽的責(zé)罵和刁難為什么不能去扇她一巴掌?而是一次次的選擇妥協(xié)。

我沒資格扇我媽,因為我是她的女兒,我不能忤逆世俗對于母女的道德定義,也不能反抗心里的良知。

我從出生開始,就牢牢的與我媽綁在一起,她是我的媽媽,我是她的女兒。

可是我爸不一樣,他們兩個人雖然是夫妻,卻也是分別獨立的個體。

既然我媽家暴他,那他為什么不能打回去?

我覺得他很窩囊。

我又想了想,覺得自己也窩囊。

我媽走的第二天,我爸就帶著我去找她了。

原本我爸是不想帶我的,可是姥姥家的那群人不好應(yīng)付,我爸每次登門都只有挨欺負(fù)的份。

如果我也去,或許他們還會顧及著我是一個小孩。

姥姥家在村里,就在這座城市最西邊的山腳下,四處都是小院子和自家蓋的兩三層小樓房。

我爸拎著大包小包,和我一起登門造訪。

果不其然,姥姥家的院門緊閉著,連只蒼蠅都飛不進(jìn)去。

我爸敲了敲門,在道明了自己來意后,不出所料的吃了一杯閉門羹。

姥姥是看著我還在,才放我們進(jìn)來的。

她一見到我爸,就沒什么好臉色,滿是皺紋的臉擠成一團(tuán),露出滿口尖牙,像是要把我爸生吞活剝的惡鬼。

她指著我爸的鼻子罵道:“你還有臉來?我們家把麗萍嫁給你就是這么讓你欺負(fù)的?”

“家里出了事你不愿意幫襯也就算了,你老婆哭著求你,你是一點都不愿意,我有時候真是不想要你這個女婿?!?br>
“早知道會是今天這樣,當(dāng)年說死我家都不會把麗萍嫁給你!”

我爸的神色一如既往,彎著腰一邊賠笑一邊連連道歉。

姥姥占了風(fēng),就更加變本加厲,上下嘴皮子碰在一起不停的說。

“你們一家人都是一個德行,還親家,親家就是有事連搭把手都不愿意,給狗吃兩口饅頭那狗都愿意沖著你搖尾巴!”

我站在原地不知所措,想開口為我爸辯解,可又不知道從哪里開始說。

喉嚨干澀得像是被某種黏黏糊糊的東西堵住,發(fā)不出半點聲音。

姥姥的性格潑辣,也從不會顧及我是否在場,她似乎就是要我聽著,聽聽我爸究竟是怎樣一個惡劣的人。

曾經(jīng)是我媽非要嫁給我爸,她想要從村里出來,想要跨越階級,把自己搖身一變也成為城鎮(zhèn)戶口。

那時,村里都對城鎮(zhèn)有一種迷之幻想和渴望,總覺得自己離開那塊四四方方的院子,來到高樓迭起的城市,就算是出人頭地了。

我媽是這么想的,也是這么做的。

但是人總是不知足的,嫁來城市后又覺得我爸這個城里人不如其他城里人有本事,賺的錢也不夠多。

我媽記仇又嫉妒,總是拿著不知道從哪里聽來的‘誰誰誰家又賺了五六萬’和‘誰誰誰家又買了房買了車’這種消息,來反襯我爸窩囊又無能。

我媽聽到門口的動靜,拉開窗戶探出了頭來,她沖著我爸高聲罵道:“滾!我不想看見你,你拿不出錢來,我們就離婚!”

“哪來的滾回哪里去,你沒本事就別耽誤我找有本事的人,當(dāng)初瞎了眼睛瞧上你。”

瞬間,‘離婚’兩個字震得我頭皮發(fā)麻。

像是猛然間被人從頭到腳潑了一盆冷水,我害怕得在發(fā)抖,就連呼吸都被扼制住了。

6

我很害怕我爸媽離婚。

這種害怕更像是一種生理的本能,就像學(xué)校里的女同學(xué)會因為飛來的蜜蜂大聲尖叫和哭泣一樣。

人類總是對未知的東西而本能的恐懼。

我身邊所有同學(xué)的家庭都是很圓滿的,我從不想要在這方面體現(xiàn)出與別人的格格不入和與眾不同。

大概他們會歧視我、可憐我,覺得我爸媽離婚,我是一個爸爸媽媽不要的孩子。

我的同學(xué)和老師們以后會如何在私底下編排腹誹我,我連想都不敢想。

‘不想讓他們離婚’這已經(jīng)成為了我努力學(xué)習(xí),努力做一個乖孩子的奮斗目標(biāo)。

可是恍惚之間我卻覺得,這個目標(biāo)似乎并不是由我說了算。

我爸聽到我媽這句話時,下意識的看了我一眼,他抿著嘴沉默了好一會,然后認(rèn)命似的對姥姥說:“家里現(xiàn)在沒那么多錢,我拿八千出來,剩下的大家一起湊湊吧?!?br>
“這幾年服裝城的生意不好做,店里的生意也沒從前好了,媽,你就當(dāng)體諒體諒我。”

姥姥歪著嘴,用那種鄙夷不屑的眼神一遍又一遍的上下掃射著我爸,最后松了口:“沒錢還學(xué)別人娶媳婦,怎么不干脆當(dāng)一輩子光棍?”

說完她就轉(zhuǎn)身回了屋,這算是讓我們進(jìn)門的意思。

姥姥留我們吃飯,雖然沒再點名道姓的說我爸,可話里話外揶揄的意味很明顯。

我爸就像個大傻子一樣,從頭到尾都裝作聽不懂。

我媽最后不情不愿地跟著我爸回了家,當(dāng)然是當(dāng)著姥姥的面掏了那八千塊錢后才被允許的。

我爸留給我買電腦的錢似乎就這樣送給了舅舅。

我不在乎那個電腦,但是卻下意識覺得反感。

我爸在那天晚上輔導(dǎo)我作業(yè)時,突然苦笑著說:“爸爸很沒用吧?”

我不知道該怎樣去形容那一刻他臉上的表情,滿是哀傷又無奈。

我搖了搖頭小聲說:“不是的不是的...”

他又說:“算啦,不提啦,只要你好好的,爸爸怎樣都開心?!?br>
后來的日子似乎又恢復(fù)了平常。

三天兩頭因為雞毛蒜皮的吵架,和每天我媽嘴里喋喋不休的貶低我爸的話。

期末考試的那天,我起床時我媽還在睡覺,我沒有錢吃早飯,冰箱里也空空如也。

我爸的工資都上交給了我媽,而我爸早就上班去了不在家。

馬上就要遲到了,我扯著我媽的被子小心翼翼的晃來晃去,嘴里焦急著喊道:“媽媽媽媽,我要遲到了,我還沒吃早飯?!?br>
我媽不耐煩的把我的手拍開,煩躁的扯過被子蓋住了自己的腦袋,悶聲罵道:“你沒長手啊,沒錢去我錢包里拿!”

我在家里東翻西找,她每一件衣服的口袋我都翻過了,我愣是沒找到她錢包的半個影子。

我媽一向把自己的東西看著很嚴(yán),東西在哪里,只有她自己知道。

我急得不行,又去扯她的被子,小聲沖她說:“媽媽,我找不到,你的錢包在哪里?。俊?br>
當(dāng)我這句話問出第四遍的時候,我媽終于理我了,可她卻是咆哮道:“不就在那放著嗎!”

我惹她生了氣,閉著嘴不敢再說話,默默把放在她被子上的手收了回去。

最后我當(dāng)然沒能從她那句模糊的‘不就在那放著’里找到她的錢包。

我只好餓著肚子去考試。

我的腸胃天生就比普通小孩脆弱很多。

一日三餐都不能落下,不能吃太辣太冷,也不能吃放得久了的菜。

上午第一門考語文,開考十分鐘,我的胃就已經(jīng)開始不滿了,一抽一抽的鈍痛,像是有密密麻麻的小針在扎。

帶來的保溫杯里的水已經(jīng)被我喝完,我身上就再也沒有能把胃暫時填滿的東西了。

我疼得眼冒金星,后背已經(jīng)被冷汗打濕,卷子上我滾瓜爛熟的古詩詞填空,現(xiàn)在也變得無從下筆。

我一只手死死的握著筆,另一只手捂著肚子,努力蜷縮著身體,試圖把自己像折疊椅那樣折疊起來,那樣大概就不會覺得痛了。

這場考試很重要。

不止這場考試,以后我的每一場考試都很重要,重要到不能有一絲松懈,必須要全力以赴。

因為我媽曾說:“要不是因為你,我和你爸早就離婚了?!?br>
我表現(xiàn)的好壞,時時刻刻都關(guān)乎著我們這個岌岌可危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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