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他親娘過世以后,還是第一次叫他爹。
他嚇得手里的棍子都掉了。
張殊從他懷中抬起頭,張昭也是一愣,雖然時隔十幾年,但一眼就能認(rèn)出就是兩歲時丟失的女兒。
他也猛地抱住了她,“是她,是我的殊兒回來了,快,快去通知我爹?!?br>
旁邊的夫人鄭氏神色有些復(fù)雜,“老爺,昂之,你倆別太激動了,我覺得這其中可能有詐?!?br>
張昂之本就對她極為不喜,壓根不想搭理,牽著張殊的手,徑直往府中走去。
“昂之,你這是干什么?”鄭氏擋在他面前,佯作生氣:“這平白無故冒出一個小姑娘,又和你妹妹長得這么相似,難道不覺得太過巧合嗎?”
張昂之冷笑,正欲繞過她,張殊一把拽住他,緩緩抬起手,松開緊握的手掌,露出躺在掌中的玉佩。
他一把搶過,激動地語無倫次:“爹,爹,就是這個,真的是妹妹回來了!”
張昭眼角濕潤,抖動著嘴唇,幾度哽咽地說不出話。
她一直盯著鄭氏,她眼睛里晃過一絲錯愕,但又很快鎮(zhèn)定下來。
可就是這樣瞬間的松懈,張殊卻依舊看出端倪,她并不懷疑她的身份,而是恐懼她的回來。
有點意思。
她唇角噙著一絲冷笑。
“走,先進去再說。”見四下的府邸里都放人張望,張昭不想引人耳目,連忙將她帶到府里。
她跨過門,一個頭發(fā)花白的老頭被人扶著急急忙忙地走出:“阿殊在哪里???”
她猛地停住腳步,沒有任何表情地凝望著向她走來的老人。
這就是當(dāng)朝柱國,威震四方蠻夷的大將軍張長勝,老人一把抱住她,聲音里是藏不住的哽咽:“是阿殊,就是我的阿殊?!?br>
她立得筆直。
至今猶記,前世在紅樓里,那些權(quán)貴提起他時嘲笑的嘴臉,說他鉆蠻夷人的胯下,才揀回一條命,還說他那人根本沒有帶兵打仗之能,只是鉆胯功夫厲害。
那時候,她也跟著笑,還恬不知恥地問:那大人覺得他跟臣妾比,誰更厲害?
他們笑得更大聲了,連夸她問得好,似乎將堂堂柱國和藝妓放在一起,是極為大快人心的事。
她不知道,他們罵得是她的祖父,是震懾邊關(guān)的堂堂戰(zhàn)神,是金國百年一出的守護神。
她沒有任何回應(yīng)地站在那里,久久才緩緩問道:“當(dāng)年,你真的在以一萬人擊退蠻夷十萬人嗎?”
這句話,是問給前世的自己聽的。
老人一愣,似乎沒想到她開口的第一句話竟是問這個,他幽幽嘆了口氣,并不愿深談:“這并不值得夸贊,因為在戰(zhàn)場上,無論死得是誰,死得都是千千萬萬個我和你?!?br>
這在外人看來,那些死在戰(zhàn)場上的蠻夷是他豐功偉績,而他看見的是一條條的鮮活生命在眼前凋零,是無數(shù)個家的破亡。
“阿殊啊,你怎么哭了呢?”他嚇得手忙腳亂,用衣袖替她擦淚,她卻哭得停不下來,上氣不接下氣,連話都不說清楚。
說了好幾次,張長勝才聽清她說的是“爺爺,對不起”。
他既心疼又不解:“明明是爺爺和爹對不起你,怎么還變成你對不起我呢?”
她解釋不了,一直邊哭邊抽,張昂之覺得她再哭下去非得背氣,一把將她抱住,對其他人說:“爹,爺爺,你們先走吧,讓她休息會兒,不然非得把她哭壞不可?!?br>
兩人連連應(yīng)是,將家仆統(tǒng)統(tǒng)撤下,只留下他和張殊站在臺階前,一高一矮地盯著對方。他俯身平視著她,想讓她別哭了,可話還沒說,她抽得更厲害了。
一字一頓的,半天才聽明白,她在說:“我沒救你?!?br>
眼眶周圍通紅,特別招人心疼。
他雖不明白她所說的沒救他是什么意思,但還是伸手將她摟在懷里,輕聲安撫:“沒關(guān)系,我不怪你,以后,永遠,都不怪你。”
她抽得不停,久久沒有緩過勁來,心中生出前所未有的感嘆:太好了。
人能活著,真是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