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慈躍下橋柱,從面前女子臉上看到了驚訝和羞赧。
她很快側過身:“失禮了,請公子見諒?!?br>戚慈有些想笑,就算他后天白發(fā),也從沒人敢稱呼他為老丈。
低頭看去,見面前的美人病容憔悴,他從來對女子外貌不多在意,或丑或美都如過眼云煙。但是第一次,他卻在這凡女的身上感覺到一絲熟悉的氣息。
神識一掃,果然她身上帶著舊物。
他又掐指一算:“你可是姓霍,霍秀才是你何人?”
霍忍冬一下子呆住了,她家祖上曾出過秀才的事情只有村里的老人才知道,連韓廬都沒有提起過,再說,那可是七八十年前的事情了。
她忍不住再次恭敬一禮:“正是家祖?!?br>“只是家祖離世已多年......公子是怎么知曉的?”
戚慈似笑非笑,一雙鳳眸奪魂攝魄:“你祖上可有傳下來一枚玉佩?我當年重傷之際霍秀才曾出手相助,后來便贈他信物權當謝禮,沒想到白駒過隙,故人已逝多年了?!?br>這段話的信息量可太大了。
霍忍冬忍不住掏出掛在脖子上的墜子,繩子已舊,不過上頭墜著的暖玉,溫潤融融,是上下漸變的黃綠二色,宛如天空,成色極好。
因為是旁人贈的信物,家中最難捱的時候父母親也沒有把這暖玉賣了。
要是按滿打滿算,面前的年輕男子起碼也有一百歲了!可他明明看起來只是個弱冠之年的樣子。
戚慈看著這塊自己親手贈出去的青霄玉,又淡淡看了霍忍冬一眼。
“這是先天靈物,雖沒什么大用,但佩戴可令人靈臺清明?!?br>“你身上染的也不是尋常風寒,是有邪氣侵體?!?br>他頓了頓:“看在你霍家與我有緣,這里有正陽丹一枚,可暫時解你病癥,但治標不治本。勸你還是即刻搬家,換個居所?!?br>手心里倏地落入一個冰涼涼的小瓷瓶,霍忍冬忙低頭道謝。
“多謝公子大恩,小女感激不盡!”
只是再抬眼時,眼前哪里還有剛才白發(fā)公子的身形,他早在無聲無息間不見了蹤影。
霍忍冬捏著瓶子站在橋邊良久,日暮西斜,寒涼的風吹過她的發(fā)梢。
剛才的一幕,難道是遇見了神隱?
以防夜長夢多,霍忍冬在路邊小販處討了碗水,就著水服用了那粒丹藥。說來也是神奇,仙丹一入口,立刻有暖意流入四肢百骸,先前頭暈眼花的癥狀竟然都好轉了。
她心下更是信服。只是不知還有沒有緣分再見那位謫仙般的公子,再當面致謝才好。
*
韓家前門后門處都有人等著,那婆子翹首以盼,好久才看到一道熟悉的瘦削影子慢慢走來。她臉上笑意漫開:“姑娘可算回來了,天黑了路可不好走呢?!?br>霍忍冬沒搭理她,自顧自進了門。
婆子見她病容稍好,心生疑慮,又和尾隨在后的小廝耳語兩句,面色一變,腳步匆匆往其他院落去了。
霍忍冬回去第一件事就是檢查暫居的破小院,她懷疑是院子里有什么不干凈的東西。
公子說邪氣入體,又要她換居所,肯定是這間屋子里有問題。
沿著墻根查找了一番,只有些雜草和碎石,沒發(fā)現什么五毒的痕跡。又往屋內來,翻開枕頭芯子,沒在里頭找到話本里常見的針扎小人。
才把褥子掀了開來,就聽見門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那人一邊走一邊還扯著嗓子叫喚:“忍冬,忍冬是我!”
竟是消失許久的韓廬又出現,這次不光是他,身后還跟著四五個小廝,竟然是送來了滿滿幾大抬的聘禮。
霍忍冬目瞪口呆地看著那些箱子,里頭裝著聘餅、三牲、四果、香燭鐲金等物,倒也算是齊全。
只是他要是不出現,她差點都要忘了自己是過來成親的。
韓廬臉上帶著討好的笑:“忍冬莫要怪我,實在是大選之日將近,課業(yè)繁重,所以才抽不出空來看你。秋水鎮(zhèn)里魚龍混雜,你生得貌美,小心被歹人窺伺才是?!?br>他......好似是急了。
霍忍冬冷冷看著,如果是在半月前他送來這些聘禮,她肯定會很高興。只是如今思緒紛亂、情誼變質,再難用平常心看他。
如此翩翩少年,在山林間萍水相逢,自己曾也為他心動過。
韓廬口若懸河,但他甚至不敢和她對視。
“對了忍冬,我也為你準備了鳳冠霞帔的材料,聽聞這些都是新嫁娘自己做的,只得勞煩你親手縫制了,需要什么吩咐王婆就是?!?br>霍忍冬瞧著那顏色刺眼的紅綢。
“好。”
聽見她答應,韓廬這才松了口氣,如蒙大赦一般匆匆離去。
她坐下來,輕撫那些聘禮和紅綢。如果韓廬真的有鬼,那么如今在他的地頭,又有如此多的修士幫助,她一人對著韓家,情勢是真的不利。
起碼在搞清楚原因之前,她恐怕連秋水鎮(zhèn)的大門都出不去。
緩兵之計,霍忍冬開始縫制鳳冠霞帔。
每個女子此生最期盼、最幸福的事約莫于準備自己的婚儀,覓得一生良人,但此刻,她卻說不出自己的心境是怎么樣的。
這時,院子門口傳來一聲嬌笑。
那位地位超然的韓家七小姐路過,打扮得宛如一朵富貴花。她也不進來,就只是站在院門處打量,好似是來看熱鬧的。
韓玉芝拿扇子擋了臉:“嘖嘖,我還以為是府里的人在說笑話,沒想到還真送了聘禮來,也不嫌浪費?!?br>她從小嬌生慣養(yǎng),養(yǎng)得目無尊卑的脾氣,在韓家這一輩里又天賦不錯,比普通子弟要莽撞的多。
不過心直口快也有心直口快的好處。
只需要稍微一套話,她想要的都能知道。
霍忍冬垂下眼簾,故意道:“七姑娘此言差矣,等將來成了親,我就是你的三嫂嫂,哪有晚輩和嫂子如此說話的?!?br>韓玉芝一副不敢相信的模樣,指指她又指指自己。
“你在說教我?!”
“大膽!像你這樣的鄉(xiāng)村野婦,爛泥糊了兩條腿,還妄想做我嫂子?你不配,韓廬那廢物也不配當我兄長!”
她瞥見霍忍冬蒼白的臉頰,冷笑:“反正你也活不過幾日了。繼續(xù)縫你的嫁衣,做做春秋大夢吧?!?br>旁邊的丫鬟婆子小心翼翼扯了扯韓玉芝,后者撇撇嘴,又風風火火走了。
枯敗的院落重新恢復寂靜,霍忍冬手里的針線掉在地上,她手指顫抖,好似三九天被當頭潑了一盆冰水。
韓玉芝透露出一個訊息:韓家人早就知道她時日無多。卻和正常生活似的,沒露出一點端倪,甚至不攔著給她尋醫(yī)問藥。
霍忍冬咬緊牙關,仔細冷靜下來考慮發(fā)生這一切的原因。
白發(fā)公子贈送給霍秀才的暖玉墜只是個信物,他自己都說了,沒什么大用處。
她自己又身無長物,有千年底蘊的修仙世家能看上一個凡女什么?
可若是韓家看不上她,又為什么非要將她帶回?還要用一個謊言套一個謊言。
如果韓廬早有意中人,可以選擇不和她成親,她絕不會死纏爛打,也不是非他不可。
以霍忍冬的思維,她根本想不通關鍵癥結所在。
但這場虛假的婚姻已經危及到她的生命,這是做不得假的。
雖然她不知道韓家在密謀什么,但隱隱意識到和韓家小輩的那場門派大選有關。
此后幾天,霍忍冬一直在暗暗留意院子里仆人們的輪班規(guī)律,門房開門關門的規(guī)律,她想要伺機逃離。
她還以發(fā)霉為由,將臥房里的被褥全部更換了一遍。所有送來的衣裳、食物和器具都要驗一驗有沒有毒物,或用沸水煮。
之前去千金堂抓藥時,霍忍冬還買了幾味認識的解毒驅蟲藥物,她將這些藥材磨成粉,撒在房子四周,甚至放在隨身香囊里。
但即便小心謹慎到這種程度,在嫁衣還未縫制完畢前,霍忍冬的癥狀再一次嚴重起來。
一日醒來,她發(fā)現眼前一片片發(fā)黑,扶著床沿艱難起身,忽然“唔”地吐出一口鮮血。
霍忍冬瞇著眼,看向不遠處沒有熄滅的香爐,里頭還有她自己點燃的解毒藥材,只是竟然一點味道也聞不到了。
她失去了嗅覺。
距離服下靈丹也不過幾天而已,不應該發(fā)作得這樣快。
除非,府里要害她的人用了什么手段......
她想起那日白發(fā)公子順口說的[你是邪氣入體]。
邪氣......是韓家在做什么邪法!
霍忍冬一陣心悸,恐懼促使她跌跌撞撞起身,卻不小心帶翻了旁邊的矮凳。
“咣當”一聲,她想要伸手去扶,整個人卻忽然呆滯在原地。
那平平無奇的矮凳下面,貼著一張繪制著歪歪扭扭花紋的黃符,上面還有疑似生辰八字的字樣。
霍忍冬伸出去的手猛地縮回,好像碰見了什么恐怖邪物。
她瘋了一樣去翻看案桌、茶幾、花架,這些平日子不會去動的隱蔽地方,底下竟然全都貼著類似的黃符。
而上面的生辰八字那么眼熟,赫然是自己的!
那一刻,她終于知道了為什么韓廬的態(tài)度會突然急轉而下。
一切的起點,在他們?yōu)榱顺捎H而交換庚帖時就已經發(fā)生......韓家人不知道什么原因,竟然選中了她來做邪惡法術。
那些黃符是用朱砂繪制,歪歪扭扭不像正道的產物。除了那些桌椅板凳,霍忍冬不知道房間里什么地方還有,她如同身處火場,下一刻就要被吃人的屋子燃燒殆盡。
霍忍冬不敢繼續(xù)留在室內,她沖了出去。
大概是這幾日不曾出門,又病懨懨的,門口的守衛(wèi)都薄弱了許多。今日當值的兩個小丫鬟應該去了哪里躲懶,竟然不見蹤影。
霍忍冬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快步朝小門走去。
眼看就要踏出韓家門檻,兩個強壯的婆子將她攔住。她們臉上掛著皮笑肉不笑的表情,瞧著她時眼里沒有恭敬,卻像在看什么假人。
“外頭風大,姑娘還是回去歇著吧?!?br>“我要出去買藥。”
“哎喲,府里什么藥材都有,何必要去外頭?”
霍忍冬試著用財物賄賂她們,但這兩個婆子分文不要。
她們將她拖回了院子里,不讓她再踏出去一步。
隔著破敗的院墻,她聽見婆子們在冷笑。
這下或許連表面功夫都不愿意做,韓家人直接將院子鎖死。
霍忍冬先是砸門,后又大罵,始終無人應她。
她望著被捶得通紅的手掌,和門縫外掛著的大鐵鎖,意識到自己如同一只落入陷阱的野兔,渾身汗毛直豎。
進入秋水鎮(zhèn)以來,種種跡象都在表明一件事:仙凡有別,連韓廬這樣的底層人士都看不起凡人,他們的生命在修仙者眼里或許根本就不算命。
她于韓廬,也許就是一條小魚、一只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