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山城 試讀章節(jié)

下午兩點，北京的風(fēng)是燥熱又帶點腥味的，像奔跑的老牛噴出的呼吸；山城的風(fēng)則是清爽、清冽的，像一層紗，紗中拍著六神花露水，花露水隨時會滲過那層紗滴落。對，滴落那一絲爽意，山城多雨，說不準什么時候，細如牛毛的小雨絲就會從天而降，沾上你的面頰。

陳雨穿白襯衫、米色西褲，頂著一頭烏壓壓的黑發(fā)，拿著一把長柄紅綢傘，沒撐開，站在林蔭道路口。雨絲在她的面頰上留下輕輕的一個吻。她的額頂有個璇兒，璇的頂部，高聳的那幾縷黑發(fā)也沾著雨，亮晶晶，猶如清晨的露珠，猶如此刻她眼中的星。

陳雨長得白凈而富有神彩，她什么都是圓的，臉圓，眼睛圓，毛發(fā)比一般人旺盛，眉毛濃且黑、睫毛長，發(fā)量是常人的1.5倍、自帶焗油效果。她的下顎線和顴骨線一樣清晰，在臺里，陳雨人送外號“東三環(huán)小宋佳”。明星小宋佳來臺里參加節(jié)目時，見過的人都說，陳雨就是她的小號，陳雨只是沒有小宋佳個兒高。

今天是陳雨的大日子，籌備已久的紀錄片《風(fēng)情》啟動儀式及專家研討會將在山城水煙寒大酒店舉行。

簡而言之，陳雨所在的北京某電視臺，從去年起，就開始策劃一檔關(guān)于中國境內(nèi)獨具特色的風(fēng)物特產(chǎn)，展示地域文化和中華美食文化的相關(guān)項目。陳雨是制作人，為了該記錄片，她忙前忙后，大半年，簡直比生孩子還操心，為它，陳雨連親生的孩子、甜甜都有半個月沒見了。

陳雨都忙了些啥呢？

《風(fēng)情》的項目資金，由她落實，臺里只給了一部分，剩下的，全靠她化緣。項目涉及的各地宣傳部，由她談妥，該類事務(wù)，沒有地方配合，根本寸步難行。談的過程中，陳雨甚至還搞定了幾個軟廣植入。比如，今天將在研討會上亮相的山城某某酒、某某牌子的醬料。

導(dǎo)演、演員、策劃、攝像，整個班子由她搭建。此次研討會，人員名單，在陳雨斟酌下，最終確定；研討會要解決什么問題，是她熬了幾宿，羅列并拍板的。而重頭的專家，是陳雨邀請的，有幾位更是用上了她的私人交情。

研討會在山城召開，名正言順，山城是在中國南部代表性的城市之一，古來多被文人墨客用詩詞歌賦的形式記錄，山城物產(chǎn)豐富，其中，辣椒為尊。每年，山城還專門辦有活動，評選當季“辣椒王”，山城居然還有一座以辣椒為特色的博物館，據(jù)說還將建設(shè)辣椒小鎮(zhèn)?！讹L(fēng)情》的第一季，即以辣椒開篇。陳雨作為制作人，還將親自擔當?shù)谝患独苯返那笆澜裆返膱?zhí)行總導(dǎo)演，選擇山城為第一站，出于多方面的考慮。

水煙寒大酒店是山城當下最網(wǎng)紅的景點，占地好幾畝，建筑做成仿古狀，從門到窗到磚無一不精心雕琢。綠樹掩映、白墻黑瓦，臨水庫，亭臺樓閣邊，均貌似不經(jīng)意地停著木舟一艘或木筏一張，一句話，美不勝收，再加一句，人間仙境！

從酒店入口開車進來，和舉辦會議的“青簾招展”廳有一公里的距離，與“青簾招展”類似的低層小樓，水煙寒總有三十來棟。通往“青簾招展”的路，岔道有五六條，一些小路鋪著石子不能上車，另一些曲徑通幽處，曲里拐彎，容易迷路，如果沒有專業(yè)人員引導(dǎo)，光聽導(dǎo)航，司機估計會議結(jié)束也找不到對的地兒。酒店的工作人員去服務(wù)其他參會者了，為表恭敬和鄭重，陳雨站在路口，等著重量級嘉賓李教授的到來。

車五分鐘后，才能進水煙寒大門，開到陳雨這兒，還得晚點。

陳雨嘍了一眼手機，手機定位沒有調(diào)，仍自動設(shè)置在北京南城幸福里附近。她在“同城”推薦一欄，無意識地用食指滑動著，紅色長柄傘的把兒掛在她的另一側(cè)手腕處，手腕上還戴著一塊寬皮帶、大表盤的男士表。

第一條，餐廳推薦。“老熟人烤肉店”99塊錢套餐，含豬五花、牛五花、牛舌、菌類各一盤。陳雨瞇著圓眼睛想了下，吆，挺劃算，離家也近，老公郎因無肉不歡，女兒甜甜隨郎家的基因，可以考慮回家去下，就是老媽最近血脂有點高，只能三人行了。

滑過。

第二條，標題吸睛，“相差十九歲的愛情，你見過什么樣嗎？”內(nèi)容辣目，四十來歲，做熟女打扮的女士依偎在年輕男朋友懷里，男朋友像個發(fā)廊洗頭小哥，他倆互相喊著“大老婆小老公”。背景眼熟，瞅他們散步經(jīng)過的俄式城堡建筑風(fēng)格洗浴中心，陳雨判斷，他們離幸福里頂多十分鐘路；又捫心自問，“我這是平時看了些啥，系統(tǒng)給我自動推薦姐弟戀?！?/p>

滑過。

第三條，談堵車的?！肮植还郑{車沒有人行快！”UP主的畫外音與視頻字幕同步，立交橋、涼水河、一動不動的車、狀如停車場的道路，鏡頭掃向自行車道，男男女女騎著黃的、藍的共享單車，一輛小紅一閃而過，就真的一閃而過，UP主瞬間把鏡頭挪向自己，并反轉(zhuǎn)，陳雨只見屏幕中UP主的大餅?zāi)?，他說些什么，陳雨沒注意，因為電話響了，如果她繼續(xù)關(guān)注該UP主，滑到他的下一條短視頻，就能看到，稍過一會兒，在前方一個十字路口，紅綠燈下，小紅倒了，頂著花白頭發(fā)和烈日的，正是她的老媽。

“喂！”陳雨吹著山風(fēng)，把絲質(zhì)襯衫的袖子往手腕處拉拉，蓋住她潔白的手腕、手腕處的男式表。雨絲密了，她邊接打電話，邊撐開紅綢子傘，她天生豆沙喉的聲音像放了一勺糖，甜豆沙似的傳到話筒那端：“對，李教授，我是陳雨，我在這等著您呢！我就站在路邊，打一把紅傘，看到我招手了嗎？”陳雨歪著頭，沖前方，揮了揮手。

徐徐開來的黑色大奔，車窗徐徐搖下，李教授的研究生及對接人小米伸出頭向陳雨打招呼，“陳雨姐！陳雨姐！嗨！小米！”陳雨笑逐顏開地回應(yīng)著，眼波流轉(zhuǎn)摻著蜜，擦了ysl五號口紅的唇在圓臉上彎成一道上揚的弧。為了活動，陳雨專門化了個全妝，午飯后，還在酒店附屬的美容美發(fā)店，做了造型。在理發(fā)師的巧手下，她的劉海被特殊工具刮成玉米穗狀，自來卷被處理得更自然。

如果說上午，她還在到處踩點，是個電視民工，下午，她已儼然幕前主持，不，李教授見到陳雨時，夸她的話更到位，“小陳啊，好久不見！你怎么和我剛認識你時一樣，一點不見老，一直就是大三女生的氣質(zhì)！”

車在青簾招展一百米處停下，陳雨先下的車，她將傘微微傾斜，準確覆蓋李教授頭頂青灰色的天空、鵝卵石般的云、青翠的樹與樹的縫，時不時落下的幾滴雨，她親熱地挽著李教授的胳膊，真的回到女學(xué)生的狀態(tài)，“李老師又逗我！在老師面前，學(xué)生還不永遠是學(xué)生？您這次能從杭州趕過來為我坐陣，我心里就有底了！”

李教授是自然科學(xué)方面的專家，曾在R大工作，評為院士后，又兼任了科技協(xié)會的主席。在R大時，專業(yè)相差太遠，陳雨與李教授并不相識，工作后，陳雨屢次采訪過李教授，一直保持聯(lián)系，并以學(xué)生自居。

滿頭華發(fā)、精神矍鑠的李教授環(huán)顧左右，沖研究生小米回憶起第一次見陳雨時的情景，那是一場記者招待會，那會兒，陳雨連舉手，都顯得怯怯、生澀，一說話，臉還會紅，可提出的問題卻有趣而勇敢。“我記得，你那時梳著兩個抓揪?！崩罱淌诨貞?，陳雨失笑，“您是把我記成哪吒了吧？”陳雨的幽默感染了李教授和小米，他們都笑起來。

“你問我，在科研中遇到的最大困難是什么？”李教授的好記性不是浪得虛名，難得古來稀之歲，他仍目光炯炯。

“對！”優(yōu)秀的人和優(yōu)秀的人永遠在一起，陳雨的好記性也不在話下，她反應(yīng)敏捷，記憶之閥迅速啟動，“我還記得，您的回答是，‘真正做科研，任何一個環(huán)節(jié)都不會輕而易舉，需要不斷創(chuàng)新，聯(lián)合不同的行業(yè)、不同的部門來攻關(guān)。’說來慚愧，十年前，我只是提問者、記錄者，還不能很好的理解您的話，現(xiàn)在，工作時間長了，屢屢想起第一次見面時，您給我的答案，我發(fā)現(xiàn)，不僅是科研，我們這行也是，任何一行都是，需要的是聯(lián)合、協(xié)調(diào)、一起攻關(guān)和創(chuàng)新。這不，我拍美食、拍風(fēng)物，也把您請來了嗎？”

“陳雨，每次見你，你都比之前成熟、老練得多！”李教授贊許地看著陳雨，

陳雨的圓眼睛撲閃撲閃，“我水平有限，我的采訪、提問、拍攝，都全權(quán)代表外行們。那也是高級外行！利于科普，利于大眾接受！”李教授點著頭，小米也跟著點，他們一齊跟著陳雨穩(wěn)健的步伐走近青簾招展。

青簾招展的門口矗立著一塊3米寬，2.5米高的背景板。背景板的圖案即《風(fēng)情》的宣傳海報之一-一只褐色銅鍋，汩汩冒著白煙，銅鍋中此起彼伏一片紅，全是辣椒，辣椒下深埋的各種食物不可考，銅鍋后一排西藍花組成的綠蔭，遠處緋紅色的山細究起來是切成薄片的生魚片，幾只燈籠椒擺成“風(fēng)情”字樣，喜慶、祥和，一旁用藝術(shù)體寫著今天研討會的主題。

雨后的臺階，分外清新，苔痕在犄角旮旯處彰顯生機。服務(wù)員為陳雨引路，陳雨為李教授引路，他們一行進入青簾招展二樓靠西的貴賓休息室，服務(wù)員端上青瓷蓋碗裝的清茶，微雨初晴，太陽出來了，陳雨斜斜坐在布質(zhì)沙發(fā)上，就著斜斜射進休息室的陽光，白色窗簾上繡著不知名的花，茶幾上放著一沓A4紙，是待會兒的會議流程單，以及小米發(fā)來的李教授的發(fā)言辭，陳雨又略做了些修改的稿子，他們將再對一遍，研討會要開始了。

“中國地大物博，幾千年文明史造就了豐富多樣的物產(chǎn)。各地不同的自然水土、歷史人文讓各地風(fēng)物各具特色又彼此相通，它們的流動、傳播成為文明演進中的一道風(fēng)景。風(fēng)物在歷史長河中緩緩行走，如今又被新時代的新變化帶出了新的節(jié)奏。基礎(chǔ)設(shè)施建設(shè)的進步，發(fā)達的物流、經(jīng)濟全球化的進展，讓風(fēng)物的行走邁向全球化，它們走出位于大山深處的村落，為鄉(xiāng)鎮(zhèn)經(jīng)濟的振興插上了翅膀，它們成為地域文化乃至中華文化的承載物和代言者，參與全球化時代的文化融合?！?/p>

李教授念出聲，陳雨凝神聽著，微微笑著，看向李教授，“我加的這個帽子，您覺得合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