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的身體總是有使不完的勁兒,程易爬上山坡,一眼就看見面前成片連綿的竹林。
這片山頭叫二界山,早些年大隊里分給了程易他爹程兆根,一路綿延過去三里竹林,足足大半個山都是程家的。
后來程易大哥去縣城教書,有出息了,帶著爹媽去享福,家里頭這窮山溝溝里的山和山腳下的田全都留給了程易。
倆人尋思著老了幫著大兒子帶大孫子還得回來養(yǎng)老。
只可惜這二兒子不爭氣,天天往縣城話劇團里鉆,沉迷那些不著調(diào)的事兒,田和地都快被人搶得差不多了。
程易為此,被爹媽指著鼻子罵了不知道多少頓,后來干脆斷了關系,算一算日子,這都兩三個月沒聯(lián)系了。
程易低頭,看了一眼腳下被人用草堆堆起來的邊界線,他抿了抿唇,一腳跨了進去。
如今重生回來。
他就絕不能再懦弱下去。
清晨的露水打濕山路,一腳下去帶起厚厚的一層泥,程易用手抓著野蠻生長的野草,帶著身子往上爬。
野草上都是細密的倒刺,一用力,鉆心的疼,也幸好程易年輕,咬牙忍著,沒一會兒就上了小半山腰。
他松口氣,放眼望去,翠綠的竹林綿延波濤,而在竹林里,一顆顆到膝蓋高的竹筍,黑白的殼兒帶著露珠,正朝上生長。
他也不含糊,眼見著天要亮了,趕緊拎著籃子走過去,雙手掰著竹筍,咬牙一個用力。
“嘎擦!”
一聲脆響。
露珠沾了一手,沉甸甸的竹筍就這么被拔了出來。
程易將竹筍放進籃子里,又拔了五顆,塞了滿滿一籃子。
回去的路上,居然還看見了幾朵野生的菌菇,他忙不迭的撿起來,用竹筍殼包著,小心翼翼的放進了籃子里,之后這才快步沿著田埂走回家去。
……
此刻,院子內(nèi)。
林清然正在帶著孩子們洗漱,她剛才就聽見了程易出門的聲音,心里頭松了口氣的同時卻又泛起一股子難以言喻的酸澀感。
是啊,程易怎么會忽然變好呢?
他剛才乍現(xiàn)的溫柔憐憫,不過是一場夢罷了。
夢醒了,留給她的只有那六百元的債,還有一雙嗷嗷待哺的兒女,而此刻的程易,怕又去了縣城,不知道跌入哪個溫柔鄉(xiāng)了吧?
林清然伸出手,用力的揉了揉臉,見晴晴朗朗正眨巴著一雙圓溜溜的眼睛看著自己,她一頓,旋即勉強露出笑臉。
林清然深吸一口氣,壓下眼里的潮濕。
“媽媽馬上就去煮紅薯,是不是餓了?”
她給小家伙擦了把臉,起身倒水,準備洗鍋煮紅薯。
忽然就聽見院子外傳來一聲開門聲。
三人下意識抬頭去看。
林清然頓時愣住了。
這是……程易?
他居然沒走?
怎么還回來了?
而且手上似乎還真的拿著吃的?
“爸爸~”
三歲的小家伙,穿著一雙打了補丁的布鞋,膠質(zhì)的底,踩在路上跑起來噠噠噠的。
她張開手,高高興興的朝著程易飛撲過去,眨巴著眼一臉興奮的看著他。
“爸爸,你回來啦?”
程易趕緊將東西放下,泥濘的雙手在身上胡亂擦了擦,蹲下身子,趕緊將晴晴抱在了懷里。
他有些手足無措,更多的卻是興奮和感激。
身子微微顫抖著,僵硬的手抱著晴晴,不知道該往哪里放。
“爸爸去給你們找吃的了?!?/p>
程易趕緊道,說著,又指了指地上的臉盆和菜籃子,“你看。”
小妮子側(cè)頭一瞧。
兩條巴掌大的鯽魚正半躺著張嘴,嘴里頭牽著一根草繩。
籃子里一顆竹筍剛剛被剝了殼兒,瞧著新鮮又脆嫩。
程易柔聲道:“等下爸爸給你們做魚和筍吃,好不好?”
晴晴饞得口水直流,她眼睛溜兒圓,蹲下身子,盯著那兩條鯽魚,砸吧砸吧了嘴,又咽了咽口水。
她還沒吃過魚呢!
天天頓頓都是紅薯,她可不喜歡吃了,可是朗朗說不能說出來,不然媽媽會傷心的。
這下好了,爸爸給他們做魚吃了!
晴晴眼睛一眨一眨的,想了想,干脆起身,又蹬蹬噔的扭頭往回跑。
“媽媽!爸爸說做魚吃啦!晴晴喜歡吃魚!”
林清然早就看見了。
她愕然站在門口,瞧著程易抱著晴晴,還有那放在籃子里的筍和兩條鮮活跳動的鯽魚。
她一瞬間只懷疑自己眼睛是不是出了問題?
程易他……
轉(zhuǎn)了性?
心里頭沉甸甸的,第一反應就是不相信,一個人惡劣了這么多年,真的會在一朝一夕就變好嗎?
還是說,他不過是做做樣子,心里頭打著更壞的心思?
林清然心里頭的一點兒漣漪瞬間平靜。
她唇線緊抿,拉著晴晴到了自己的身后,又叮囑朗朗看好她,之后自己朝著程易走了過去。
程易見她過來,沒等她開口說話,就露出了一個笑臉。
“能幫我生火嗎?這灶膛我不太會?!?/p>
八七年這會兒程家村家家戶戶都是老式燒柴的鍋,又深又黑,得拿著火引子,得架空了燒,空氣一旦進不去,就怎么也燃不起來。
總而言之是個技術活兒。
林清然下意識就要拒絕。
然而視線落在那瘦得像豆芽菜似的兩個孩子身上,她到底是沒吭聲,走到灶膛前開始生火。
全程盯著,她心里有數(shù)。
孩子們已經(jīng)很久沒開過葷了。
老式的灶臺是用泥巴混著干茅草砌起來的,一共兩口鍋,一口給豬煮吃的,一口給人做飯。
這年頭豬的地位很高,自從分田到戶政策實行,不再吃大鍋飯后,程家村家家戶戶基本上都養(yǎng)一頭。
一年到頭的錢都指望它了。
不過自從爹媽去了縣城后,家里頭連豬崽子都抓不起,程易家的這口鍋就空了出來。
林清然用鍋蓋蓋著,雖然還有一點灰,但是水一沖,抹布一擦就干凈了。
“生兩口鍋的火,紅薯我已經(jīng)煮好了,放水下鍋就行?!?/p>
程易說著,探身拿了一個竹篾做的篦子過來,又找了個破了口的盤子,將兩條處理干凈鯽魚放了上去。
生姜,蔥,還有鹽和醬油,簡單調(diào)味后,就放在了鍋里。
下面煮紅薯,上面蒸鯽魚,大火舔舐著鍋底,水一開,咕嘟嘟沸騰著,紅薯的香氣挾裹著鯽魚的甜香,開始順著鍋蓋邊緣涌了出來。
晴晴餓得不行,邁著小短腿跑了過來,眨巴著眼,巴巴的扒拉著灶臺往里瞧。
程易正將燒開的熱水裝進搪瓷缸子,當下趕緊側(cè)著身子將她擋著,叮囑道:“小心,熱水燙,離遠一點別濺著了?!?/p>
正在添柴的林清然一愣,抬頭朝著程易看了一眼。
她的視線倏地一頓。
只看見他的掌心處,密密麻麻的一片紅色小傷口,那是類似一種蘆葦?shù)囊安莞畹模@草在程家村,土話叫做郭葉草。
不小心碰著一拉,血口子就嘩啦啦往外冒。
林清然下地的時候被割過無數(shù)次,傷口不嚴重,卻火辣辣的疼。
他這是……
拔筍的時候受的傷嗎?
林清然心里沒由來的亂了一下。
程易將筍切片,又從廚房墻角的罐子里,裝出一碗酸菜,從門梁上懸著的辣椒串上摘下兩顆干辣椒,洗干凈,切碎。
鍋燒熱,先將酸菜倒進去,炒干水分,這樣吃起來味道才夠酸夠味兒。
煸炒得差不多了,鍋鏟盛起,再將最后一點肥豬肉放在鍋里仔仔細細熬出一點油星子,下蔥姜蒜爆鍋,香味頓時彌漫開。
而后,將筍片倒入,炒至斷生,最后將酸菜倒進去一起混炒。
一瞬間,濃濃的蒜香味兒伴隨著筍的鮮甜完美融合,那香味被風一裹,涌動而來,彌漫在整個小院子里!
晴晴朗朗這會兒肚子餓的咕咕叫,扒拉在灶臺旁,盯著那筍片炒酸菜,饞得口水直流。
“來,張嘴。”
程易側(cè)頭瞧著兩只小奶團子,心里一瞬間柔軟成了一片。
他拿起筷子,夾了兩片剛出鍋的筍朝著晴晴朗朗遞了過去。
晴晴眼睛倏地一亮,正準備踮起腳尖去接,身旁,朗朗忽然輕輕拽了她一下。
“晴晴,媽媽沒有說可以吃?!?/p>
朗朗小聲且堅定道。
到底是孩子,饞得眼睛都離不開,但是這會兒卻仍舊扭頭朝著林清然看了過去。
隔著灶臺,那邊的林清然站了起來,抿了抿唇,點頭,輕聲道:“吃吧?!?/p>
聽見林清然的話,晴晴朗朗這才踮起腳尖,趕緊張開嘴接過了筍片。
入嘴微辣,隨之而來的是酸爽鮮香。
新鮮的竹筍,是便宜而又珍貴的山鮮,對于四面環(huán)山的程家溝來說,這是最好的饋贈。
山里濕氣重,孩子們打小就能吃點辣祛除濕氣。
這筍可真好吃??!
脆脆的,酸酸的,辣辣的,叫晴晴朗朗這兩個吃了大半月白水煮紅薯的小家伙們,鮮美得瞪大眼,仿佛吃到了什么人間美味!
“爸爸!好好吃!”
小妮子眨巴著眼,小心翼翼伸出手,拽了拽程易的褲腿,怯生生遲疑了一下開口:“晴晴還能在吃一片嗎?”
她說著,舉起干瘦的小手指,小聲重復道:“就一片,可以嗎?”
程易的眼眶忽然一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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