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是潑墨的黑,狂風肆虐,村前老槐樹搖晃的沙沙作響,大雨落地,打在地面。
吳才蹲在外面,他一生殺人無數,這是他第一次雙手合十的虔誠祈禱。
他在寒風中衣衫抖動,渾身濕透,雨水順著臉頰淌下來,緊閉的雙眼中不禁流下了眼淚。
天空滿是陰云,像是一張惡魔的手伸向了村莊。
突然,一聲巨響,白光瞬間照明了整個世界,一道雷從天而降,直劈碎了那棵百年老槐樹。
吳才嚇得猛然睜眼,忽然,身后的屋內傳來一聲嬰兒的啼叫。
他什么也顧不上,轉身跑進屋子里。接生婆將孩子遞給他,他趕忙抹了抹手,擦干雨水接過了襁褓中的嬰兒。
“老吳,你有兒子了!”
接生婆臉上掛著汗,眼圈微微泛紅,說得激動。
吳才臉上的笑容只短暫的出現了一刻,他皺起眉頭,緊張地問:“三娘,我妻子怎么樣了?”
她沉默了,微紅的眼眶中淚水不禁奪眶而出。
吳才見她這副模樣,失魂落魄地跑到床前。
剎那,吳才眼瞳急劇縮小,失力地跪倒在床邊,這景象,是他一生無法磨滅的痛苦…
往昔愛人的臉如今蒼白得讓人認不出了,滿臉的汗打濕了背后的長發(fā),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臉上是瘆人的猙獰。
“不!”
男人聲嘶力竭的叫喊回蕩在黑暗中。
冷風不斷透過殘破的窗子灌進來,年久失修的門吹得吱呀作響。
那一夜,浪蕩一生的無情殺手眼淚流盡。
出生就被眼淚打濕襁褓的孩子叫做吳長樂,父親給他起這個名字就是希望他長久歡樂,長長久久,永不停息。
可他從出生起就從沒有笑過。
吳才是暗疆門的叛徒,自幼起,他便跟著吳才四處漂泊,過著吃了上頓沒下頓的日子。
“背叛暗疆門者,殺無赦。”
這是暗疆門第一條門派規(guī)矩,不容任何人打破。
吳才為賞金做了太多惡,殺了太多人,到處都是仇家,門派高手層出不窮,全世界仿佛都站在了他的對立面。
為了隱姓埋名,吳才帶著吳長樂住在殘破的茅屋中,衣衫襤褸,雜草一般的頭發(fā)遮住了雙眼。
誰也不會想到昔日名震一時的吳才,這時候,活像個乞丐。
日落西山,殘陽如血,滄州的街邊,吳長樂靠在墻角,破衣爛衫,赤著腳,踩在雪地上,腳下是刺骨的寒涼,他卻像是習以為常,臉上麻木不仁。
“臭要飯的,上一邊去!”
攤上的小販抄起棍子就往他這走,吳長樂嚇得骨碌起身,端起碗,護在懷里跑進了小巷。
他已經習慣了被人打罵的日子,這時躲起來,看向碗里,整整一天,只要到了三枚銅錢。
抓起銅錢,收起碗,他嘴里念叨:“太好了,還能換三個燒餅…”
傍晚,頭頂的天空剛鋪上一層淺灰,漳州此時還不算太暗,放眼望去,遠處村子里炊煙裊裊,空氣里彌漫著一股夜風的清爽。
吳長樂瘦小的身影穿梭在人群中,耳旁到處都是歡聲笑語,他佝僂著背抬不起頭,像只過街的老鼠。
冷風呼嘯,只有懷里熱著的燒餅給了他一絲溫暖。
赤腳走了幾里山路,他走到燒焦的老槐樹旁,忽然,遠處傳來一陣打砸聲,駐足一瞧,茅草屋外站著一伙戴著斗笠,披著黑長袍的人。
他認得,那是暗疆門的殺手。
那一刻,他的心從未跳得如此厲害,驚恐之中,靠在老槐樹后,咽了咽口水,探頭看去。
抬眸間,吳長樂僵在那里,張著嘴,面色蒼白,額頭頓時滲出了細密的汗珠,眼里紅絲如同蛛網,緊緊抓住了黑瞳。
吳才遍體鱗傷地從茅屋走出來,發(fā)絲上黏著血跡,緩緩移步,似乎已經奄奄一息了。
身后的殺手一腳將他踹跪在雪地上,面前一群黑袍臉上沒有半分起伏,仿佛生命中不帶有任何感情。
剎那,手起刀落!
一道鮮血飛濺,吳才干啞著聲音,話堵在嗓子里發(fā)不出聲音,直愣愣地栽倒在面前的土地上。
吳長樂靠在老槐樹后,哽咽住了,他低著頭往反方向走。
暗疆門人拎著鮮紅的長刀,擦肩而過,帶來了一股血腥味。
他咬著牙往前走,臟亂的頭發(fā)遮住了發(fā)紅的眼。
這時,走到面前的這伙人,領頭的殺手忽然頓住腳步,回頭一瞥,那個如野獸般冷酷的雙眼直視著吳長樂。
吳長樂一愣,自此以后,那張冰冷的臉就深刻的記在了心里,無數夜晚的夢境中,鮮紅的刃,刺鼻的腥,無情的面,一次次驚醒,揮之不去。
暗疆門人走遠,吳長樂轉頭往家跑去,他悶不吭聲,遮住的半張臉下,忽然就淌下兩行淚。
他收住了腳步,站在茅草屋前,血跡從身下染紅了一片雪地。
他臉上一如既往的平靜,任憑眼淚默默地流。
村隔壁的王七九在暗處目睹了一切,看得一清二楚。
他是村里出名的流氓,整日游手好閑,坑蒙拐騙無惡不作。
眼睛亂轉,透著一股奸詐的光,他壓低了草帽,黑著臉,嘴角挑起一抹詭異。
突然,吳長樂眼前一黑,頓時慌了神,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聽見袋子外傳來一個聲音。
“這小乞丐,估計也能換兩個錢討酒喝…”
王七九的聲音,他一下就認出來了,巨大的未知感席卷上心頭,那是無名的恐懼。這下糟了,自己該是何去何從,還是就此消亡…
這一年,吳長樂剛滿八歲。
他被王七九封住嘴,捆住手牽到了黑市上。
中午,北風絲毫不憐憫冬日的人們,吹刮半日不停息,陰沉的天空不見陽光。
吳長樂赤著腳走在雪地里,滿是補丁又殘破不堪的衣衫掛在身上晃蕩,胳膊上只剩下了一層皮包著骨頭,半截褲子下的腿滿是傷痕。
黑市上人來人往,王七九牽著他靠在墻根,裹緊了身上的破襖,低頭哈腰地帶著笑臉,來回跟過路搭話,始終無人問津。
這里最受歡迎的莫過于年輕姑娘,若是有些姿色,能賣到近十兩,還有些孩童,多數是越小越好賣,有些年紀大的都是被東家買走做奴,日子苦不堪言。
吳長樂臟兮兮的不討喜,性情又沉悶,拴在那里像是頭腦呆傻,瘦小的身子也沒法干重活。
兩人在此待到黑市散去,王七九口干舌燥地講了一天,此時回頭瞪了他一眼。
碰巧這時黑市散去的一個熟人經過,男人朝著王七九打趣。
“喲,哪兒弄來的,這乞丐誰能要???”
王七九不愿再提,沒勁地嘿呀一聲,皺著臉,一只手就拎起吳長樂,扔在了板車上。
“你再幫我個忙,把他處理了。”
王七九說完,拍拍屁股就走人了,只剩下男人拉著一板車賣不出去的病殘人,如今又添了個吳長樂,他沒說什么,便消失在了雪地里。
吳長樂渾身通紅,手腳凍得不聽使喚,他朝著手里哈氣,口中甚至吐不出一點暖氣了。
不知過了多久,男人終于停了,拎起吳長樂一把扔在了沒人的雪地里。
“殺你臟了我的刀…”
男人不屑地走了,茫茫雪地里,只有松柏挺拔,吳長樂倒在雪里一動不動,任憑自生自滅。
他掙扎著站起來,鉆出雪堆,渾身掛著刺骨的雪水,在雪地里跌跌撞撞跑了一會兒,眼前越來越模糊了,腳下打晃。
沒有逃出這片雪地,他終究倒下了。
一陣北風吹過,吳長樂身上覆蓋了一層清雪,天蒙蒙發(fā)黑,他就快死了。
風雪交加的傍晚,一對老兩口從雪地中留下幾行腳印,越走越近,老太太忽然停下腳步,望著前邊凝神。
“老余啊,你看那是不是有個人…”
老頭也注意到了,兩步化一步,走上前抱起這個臉上都掛著霜的孩子,探了探鼻息。
“這孩子命真大,看來天意如此。”
說著,老頭想也沒想,將吳長樂背在了身上。
老頭余道是個隱居的刀客,他曾是中原第一刀,卻一生坎坷,很早就不愿再參與江湖斗爭,身在江湖,心卻未被凡塵驚擾。
余道常年在深山過著自在生活,平日里只有陳般般陪著他。
陳般般是他的青梅竹馬,腰間常掛一把劍,兩人就這么過了一生,平淡如水的日子里,誰也不嫌棄誰,直至頭發(fā)花白,兩人仍然膝下無子。
回到山上,余道將吳長樂放到床上,蓋上被,枕邊放了一個燃著的銅爐。
吳長樂長得瘦小,身子骨卻不是一般硬實,暖氣充斥在屋子里,他緩緩睜開眼。
混沌的腦海中忽然出現了那日殺手的臉,他猛然驚醒,彈坐起身,腿上的傷口還在隱隱作痛,這才意識到眼前的景象是如此陌生。
余道看見他醒了,穩(wěn)步走上前,細細打量著他。
“孩子,別怕,你是打哪兒來的,怎么暈倒在雪地里了?”
吳長樂警惕地掃視了屋內,只有一個老頭和一個老太太,他盯著老頭,臉上沒有一點表情。
“這是哪里?!?/p>
余道一愣,沒想到面前這孩子竟不膽怯,感受不到一絲悲傷,反而從臉龐中看見了非同尋常的堅毅。
這時,陳般般端了一碗熱湯上桌,看見吳長樂醒了,笑著喚他。
“感覺怎么樣,暖和些了,過來吃點東西吧?!?/p>
吳長樂已經幾天沒有進食了,渴了也只是喝些雪水,早已饑腸轆轆,頭昏眼花,全靠著心中強烈的復仇念想得以存活。
他看見陳般般有種莫名的親切,沉聲對著屋里的兩人說:“多謝?!?/p>
坐在桌前,他抓起饅頭拼命地塞進嘴里,噎住后又喝了碗羊湯往下順了順。
屋內的老兩口都怔住了,他們無法想象,眼前這個孩子身上究竟發(fā)生過什么。
他身上輕薄的衣衫,遍體的傷痕,狼吞虎咽的進食,一切似乎都有了答案。
陳般般坐在他對面,輕聲說:“慢點,不著急,若是有難處,不嫌棄的話,就留下吧…”
自出生那天,他遇見了數不清的面孔,睜眼永遠是劈頭蓋臉的棍棒。
陳般般的溫柔反而成了一把刀,刀槍不入的那顆心被扎得透了,心里的痛比任何皮肉之苦都要更勝一籌。
吳長樂硬生生咽下嘴里的饅頭,這一咽,壓住了涌上來的所有。
一聲不吭地站起身,他推開凳子,“咕咚”一聲跪在了硬地板上,磕頭不起,像是被人扼住喉嚨,沉下的頭滿臉通紅,沒有流下一點淚。
陳般般嚇了一跳,趕忙扶起了他。
“快起來,既然如此,以后就把我們當成父母好了?!?/p>
余道一直沒說話,他隱隱感到了一股超脫常人的氣息,此子非同小可,如今年紀尚小,成魔成佛全在一念之間。
上天既然讓他遇見自己,自己就絕不會棄他!有些事,不能再重蹈覆轍了…
想著,余道背過手,搭上了這個瘦弱的肩膀,相信終有一日,這會是個一手遮天的刀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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